1
说起来真是匪夷所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一个只有自己晓得并且被自己秘藏的习惯,一个只要一想起来心中就无比温馨的习惯——我喜欢看地图。
是的,我喜欢看地图。
不管在哪里,只要看见墙上有地图,我就从心底升腾起一股特别温煦的暖流。地图越大越好,越多越好,仿佛地图是从我身体里长出来的无数只眼睛,使我能像卫星似地从地图上俯瞰这个可爱的家园,就可以想象地图所蕴含所描绘的世界各地的诸如暴风雪、海啸以及桃李竞艳的阳春;在没有地图的地方,我则总是努力让自己闭着眼睛去想地图,去想象地图为我描绘的壮丽景色。
我喜欢看地图,不是战争中的军事指挥员看地图,不是航海家、探险家或旅游家看地图,想来想去,或许我应该是一个离家时日太长的浪子,因思乡而不得返,因断肠而不得归,只有在地图上遥望家乡、想象家乡、抚摸家乡的缘由吧。
看着地图、摸着地图、想着地图而想念家乡,这才是我最要紧的事情。
看着地图、摸着地图、想着地图而思念家乡,这大约是我特有的痛苦和特有的释放痛苦的表现方式吧。是的,我喜欢看地图——喜欢在地图上凝视家乡,抚摸家乡,想象家乡。
这种思乡之痛苦,这种只有靠看地图而想象家乡、只有靠抚摸地图来想象来感受抚摸家乡油泥土的亲昵的行为举止,如果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我是决不信的,我会视之为怪异的。
记得小时候放牛,在山坡上在柳湾里放牛,在草窝里打滚时,总是忘情地高喊:“我要出去呀,跑遍全中国呀,跑遍全世界呀!”
仿佛是转眼之间,离开家乡已经四十多年了。我走了不少地方,我走了不少好地方,但正如美国作家福克纳所说:我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而我的心永远眷恋邮票那么大的家乡。
我几乎是无穷无尽地眷恋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是我思绪的卵巢,我对祖国的对人类的全部情思,我对作品的全部追求和向往,都是生发于我的家乡,与人生的、社会的诸多矛盾发生激烈的碰撞、交和而产生的。
小时候听人说,湖北的龟山也叫归山。湖北人思乡的情结太重,不管在哪里,不管离乡时间多长,都要拼命回到家乡来;湖北的山水也尤其思念外出的游子而将思念煎熬成归山,雨里风中,似慈母立之于江畔,望穿日月,盼游子归来……
2
因为想念家乡就可以想念母亲……
因为想念家乡就可以想念儿时……
因为想念家乡就可以想念自己儿时的天真无邪……
因为想念家乡就可以想念区别于现在的儿时家乡迷人的景色……
因为想念家乡就可以想念一个一个并非都是亲人但确乎都是亲人的乡亲……
因为想念家乡就可以想念儿时的许多如今嚼起来是沁甜而当时确实是难以咽忍的苦涩的煎熬……
人生全部的幸福之中,与母亲在一起当是最大的幸福。
人生全部的幸福之中,只有在家乡守候贫穷守候希望才是最古老最醇厚的幸福。
当我失去母亲的那一刻,我就觉得生活把我抛弃了,就觉得我如同一棵树苗被连根拔起,于是我在这世界上孤立无援……我不愿意做子孙们的长辈,我只想永远做母亲的可怜的几乎是长不大的儿子……
3
我尤其喜欢看地球仪。
我看地球仪时就觉得自己是太阳,是太阳在遥远的太空深情地凝视地球,用目光抚摸着地球,转动着地球,把玩着地球。
我看地球仪时就觉得自己褪尽了浑身的污浊——污浊的肉体和污浊的思绪,全部的生命就是一股腾腾清气,一股灼灼燃烧的紫气,一股熊熊燃烧的热气,就有一种天然的轻松和潇洒,仿佛只有这样的心态,才拥有面对地球的资格。
抑或是星星,是这个地球之外的闲客,这地球上的任何事情仿佛都与我毫无干系,系我者唯我的家乡。我之所以在夜里深情发亮,没有任何奢望,只是因为希望家乡在浩瀚宇宙中能看见我,找到我。
我喜欢在地球仪上寻找自己的家乡。
我喜欢在地球仪上寻找回家乡的路。
我喜欢在地球仪上寻找家乡,是因为地球仪最能凸现较之别人的家乡我的家乡最突出的优势。
也只有在地球仪上,才可以把别人的家乡与自己的家乡对比起来发挥、升腾、鼓涨自己已然是五彩缤纷的想象。
并非靠想象来蒙蔽自己或麻醉自己,我的那个在别人看来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而对于我则是经了千年修行才恩赐于我的家乡确乎是我一生最大的骄傲——我是想起来就骄傲,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骄傲。我看地球仪可以看得醉倒。
4
地球仪告诉我——
从地理位置的角度看,全世界生存条件最好的国度,在西半球是美国,在东半球是中国。
这两个国家国土的大部分都在温和的北回归线之北。纬度适中,幅员辽阔。无论是严寒还是酷热,无论是海啸还是暴风雪,辽阔的国土都能接纳、消化形形色色的自然灾害而将其转化为美丽与神奇。
地球仪告诉我——
在中国,生存条件最好的地方当是长江流域。
西自昆仑,北自秦岭,南自云贵高原,长江流域面积之大,水量之丰沛,在全世界大约也只有亚马逊河能与之比肩。长江流域养育着几亿人口,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母亲。长江从西到东,几乎与北回归线平行,是在全世界最温和的地域流淌的大江。长江两岸有高山,有平原,有丘陵,有湖泊,有湿地,土地肥沃,四季分明,自古以来都理所当然是人口稠密的地域。
地球仪告诉我——
长江出了三峡就进入江汉平原,在群山中左冲右突悲壮地寻找出路,暴戾无比的长江,出了三峡,在平原上自由自在地舒展,变得雍容华贵,大气磅礴,气质非凡。浪淘尽千古,沙沉思风流,风评点人物。比之上游的金沙江的怒吼,比之下游在江浙平原上沉重的喘息,我的长江在中游、在江汉平原上浓重的文化气息使我迷醉。“不尽长江天际流”,李白的诗句精微剔透地描绘了中游长江这种丰厚的文明和文化的底蕴。
大约并没有人能注意到,万里长江是中华民族一道用水筑的和平的万里长城。
大约并没有人能认识到,中华民族其实有两道长城,一道是用以抵抗外侮的,表面上是用石用土而本质上则是用中国人民的骨肉筑起来的长城。而另一道万里长城则是万里长江。
是的,另一道万里长城就是万里长江。
万里长江是一道和平的长城,万里长江是一道以和平作为天职的长城,万里长江以她宽厚仁爱的伟大气魄,消融了多少次民族内乱所发动的战争。长江表面上流淌的是昆仑雪,秦岭霜,云贵露,而本质却是流淌的中国人民的沸腾的热血,是淌血的对和平的呐喊和呼唤。只有长江才深深懂得,人民需要和平,只有和平,她才有能力养活着上亿众的儿女。有史以来,中国的内战,无论是从南往北打还是从北往南打,无论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战争,只要打到长江边,该赢的就赢定了,该输的也就输光了,战事就平息了,和平就来到了。所以长江是一位伟大的和平天使,是一位伟大的内部争战的谈判家、调停家——而一页一页内涵如此深刻的历史,几乎都发生在长江的中游。几千年来,在长江两岸,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战争,结束了多少战争,其中最有名、最经典的大约莫过于赤壁之战了。
而赤壁之战的战场,就是我的家乡。
地球仪告诉我——
即使在长江中游,其差异之大,又是不得不令人无比慨叹的。
这里的长江北岸是江汉平原,一望无涯。虽土地肥沃,却无力抵抗长江水患。有史以来,长江以她的滔天之浪,无数次地吞噬江汉平原上的良田和村庄。而在江南,而在我的家乡赤壁,则是迷人的丘陵,是各种地形地貌的百科全书。沿江近百里左右是平原,几乎没人居住。我小时候长江边没有堤,洪水一来,淹没了平原;洪水一退,这些平原就成了西伯利亚似的湿地,一串一串湖泊像珍珠一样嵌镶在江边。大多湖里都有野生莲藕,三夏季节,荷花莲叶一碧无涯。在我看来,这些平原和湿地就如同长江阔大的肺叶。洪水在这些湿地的消长,就如同长江的呼吸。有了这些湿地,长江就是活的,她的呼吸就均匀,所以,保护这些湿地才是消蚀长江水患的最科学的方法,是比现在筑起大堤更好的方法。
我记得儿时放牛。每当春耕既罢,牛闲下来了,于是所有村庄的水牛都被赶到江边的湖野里去吃茂盛的青草,我们这些放牛娃就成天在草窝里打滚。整整一个夏天,水牛吃得滚瓜溜圆,再回来准备秋耕。
这里是典型的江南,典型的鱼米之乡。该热则热,该冷则冷,阳光充足,雨量丰沛,物产丰富,风光宜人。儿时在田塍上放牛,屁股上就总吊个鱼篓子,不时就可以蹲下来,在田边顺手抠一条鳝鱼。凡过缺口,总要在水凼子里摸一摸,水凼子里大大小小总有鱼。要是走运,一个水凼子就能摸两碗鱼或逮上一条两斤重的鲤鱼或乌鳢。置身于阳春三月的柳风蒲雨之中,便会油然而生小杜的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的朋友、当代赤壁籍诗人饶庆年的《山雀子衔来的江南》诗集中许多诗篇的风格甚至更精微、更经典地体现了家乡的秀丽与迷人。
我十分喜欢饶庆年的诗的风格——十足的散文意韵,但又绝非散文,诗中江南风情,如同丽雨中的阳光,湿漉而灼热。虽然他的不少诗发表前我都参与了修改,但我当时就曾对他说,我只能做一些文字和意蕴方面的推敲,我写不出他的那样风格的诗,他的诗实在写得太好了。那清,那秀,那丽,那舒展,那缠绵,我觉得他简直就是当代的孟浩然。
由于物产丰富,而历史上这里又少有战事,所以这里的人们很少外出,祖祖辈辈都以务农为本,以务农为荣。小时候听家乡人说:“洪湖人只剩下两条腿,蒲圻人只剩下一张嘴。”洪湖在江北,江水一泛滥,洪湖人便被洪水逼得到处逃荒。而蒲圻物产丰富,所以蒲圻人爱吃,好吃。
5
有一年我应邀到咸宁师专讲课,同学们对我说,他们同学中有一个奇异的现象,只要是蒲圻——即现在的赤壁市——的同学,几乎个个都爱写诗,而且都写得好,蒲圻到底是一块什么土地?
我笑着答道:“也许蒲圻是地球的一首诗罢!”
诗是精神的酒,酒是物质的诗。广义的诗其实就是世间一切事物美好的极至的代词。既然蒲圻是整个地球最好的一方土地,诗一样的土地,是整个地球的一首诗,那么蒲圻人爱写诗,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么?
6
家乡的刘国荣先生给我寄来一本诗集,希望我能为这本诗集写个序,这使我沉吟良久。
以前我是很少为人写序的。有些朋友出书,想叫我写个序,我都在左右为难之中,艰难地选择了不。原因很简单,写序需要大学问,需要写出读一本书之后中肯的带有指导性的意见,而我没有这能量;再者,为人写序的,几乎都是在某一个领域名声很大的人物,而我不是,我只不过浪得虚名。我这不是文人酸溜溜的假谦虚,实在是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但刘国荣先生的诗集,我觉得我是应该认真写个序的,以上思念家乡的文字就是我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写序的理由。
刘国荣先生是家乡一位科级干部,当过烟草局副局长。难能可贵的是,几十年间,一直坚持业余创作,写了不少诗歌散文,有一定的影响与好评。
蒲圻人爱抒情,刘国荣就应该是一个典型。也别管这情抒得质量如何,在这开口就千篇一律地说假话、空话、套话已成为自然和时髦的年代,他能坚持以自己的方式抒自己之情怀,这本身就是一种十分难得的价值。
既是业余创作,兴之所至,慨然命笔,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也就不能板起脸来指指点点。用今天时髦的话说,他这是原生态,没有农药,没有化肥,没有激素,都是自家菜园里的出产。比起那些化妆得绝妙的假冒伪劣来,自是另一番滋味。
所谓另一番滋味,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大概是指某种气候,或者叫氛围吧。旧时看戏叫赶场子,赶场子自然是看别人如何表演,决不至想到自己也成了一道风景,谁知还真的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成了一道好风景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梅兰芳唱戏,如果不是在场子里,如果没有那么多如痴如醉的票友、戏迷的掌声和吆喝,如果是在街上独自唱,不被人看作是疯子才怪呢。换言之,唱戏的质量某种意义上决定于场子的质量。
中国的足球为什么上不去?一言以蔽之,因为中国的足球没有场子,没有氛围。
在欧洲,在南美,球员踢球和球迷看球,那是一种生活,那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生活,是生活的一种自然的呼吸——如同长江,到了汛期,洪水就淹没了江边的湿地,过了汛期,洪水就自然退到江里去了。而今,把江两岸都筑得死死的,长江没有了自然的律动,没有了呼吸,那洪水不越防越大才怪呢!
而足球在中国,不管是踢还是看,都是一种奢侈,是有钱人之为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消受得起的。第一,众多的人们没钱去看几个小球痞玩闹;第二,无法忍受那些堂而皇之的规规矩矩。电视记者拍中国的球赛不敢把稀稀落落的观众席亮到画面中来,为什么?观众太少了,少得实在是可怜。体育已然不再是体育,无法形成场子。即使有时有观众,踢球者不文明,观众倒十分十分文明,有礼貌地规范地微笑地优雅地鼓掌,训练有素的、穿戴整齐划一的拉拉队方阵显示出威风,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就差没戴脚镣手铐了。把野蛮当作文明,把不正常当作正常,能出梅兰芳,能出贝克汉姆么?
中国人只知道踢足球,压根儿不懂现代足球的深刻涵义。
这些比喻打得不大恰当,但是,仔细说起来,也还有一些说道。
刘国荣先生的创作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他的创作是蒲圻文学土壤的一部分,或者说他典型地代表了蒲圻的文学土壤的深厚和生动。蒲圻正是因为有人数众多的业余文学作者,才逐步地形成了这里的人们用文学思考生活的一种习惯,才有了文学的场子、氛围、气场。
我十分珍惜包括刘国荣先生在内的蒲圻的业余文学创作者群。文学是一个民族内在思绪和情绪的律动,是长江之水的自然的呼吸,而蒲圻的文学思绪又带有十分明显的楚文学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为蒲圻人,我的自豪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因为别的土壤里长出来的是庄稼,是粮食,而我的家乡的土壤里长出来的——是酒,是诗。
.12.03.于北京三叶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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