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苏轼的“聪明之误”
文/李秀贤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是苏轼的《洗儿戏作》诗。诗中一个“愿”字,写尽了苏轼对孩子的期待;一个“误”字,道尽了自己一生的遭遇。我在小品文《说说苏东坡“聪明反被聪明误”》中,借用过这首诗,感叹苏轼悲戚的人生经历。近期,我对此诗进一步思考,迁思回虑,觉得我们不能过多地从消极一面来理解苏轼当时的思想和心态。因为苏轼一生,虽然命途多舛,偶有消极的叹息,但积极向上的思想境界和人生智慧,是世人所认同并推崇的。
元丰六年九月,苏轼谪居黄州时期,47岁时,小他26岁的爱妾朝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遁儿。苏轼的家族给小孩取名有一个规则,就是同一个辈份名字使用同一个偏旁。苏轼这一辈使用“车”偏旁,他父亲苏洵写过《名二子说》,以“车轼”与“车辙”的原理,对二子之名的含义加以解说,用象征的手法,巧妙地指出兄弟两人各自的性格特征,对他们进行告诫和勉励,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和期望。他希望苏轼像“车轼”一样,不要那么显山露水,不要那么锋芒毕露;希望苏辙就像“车辙”一样,能够妥善的处理祸与福的关系。
苏轼的儿辈取名,都用一个“走之旁”,苏东坡四个儿子的名分别为:苏迈、苏迨、苏过、苏遁,而他的弟弟苏辙三个儿子的名分别为:苏迟、苏适、苏远。苏轼关于儿子名字的寓意,没有留下专门的解说。但我们“望文生义”就能猜摩到苏轼给儿子取名的想法。苏轼应该希望苏迈勇往迈进,实现人生通达的境界。因为“迈”字在《说文解字》中解为“远行也。”《尚书·大禹谟》说“迈,勇往力行之意。”苏轼应该希望苏迈的人生能够“及得上”,不必去超越别人,活得安逸就很幸福。因为《诗经·召南·摽有梅》说“迨,及也。”苏轼为三子取名“过”,应是寄寓吉善,含有渡、至、越之意。《论语·里仁》说人的过失各分党类,观人过失处也可知其是否仁厚。苏轼应该是用这一典故,希望苏过“为君子之过,勿为小人之过”。四儿的“遁”字,取《易经》中的第33卦“遁”卦。天山遁卦,异卦相叠。上卦为乾,乾为天;下卦为艮,艮为山。天下有山,天高山远。遁而亨,亨小利贞,象征逃避、隐退。在古代,“遁”应该是贤人名士摆脱桎梏,逃避灾害,挂冠悬笏,归隐山林的理想境界。当然,“遁卦”,也有“遁世救世”之意。《象》曰:“天下有山,逐,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可惜,苏遁不满一周岁就夭折于金陵。
洗儿,旧时民间风俗,婴儿出生三天或满月,亲朋集会庆贺,给婴儿洗身。这首《洗儿戏作》诗,应该是苏轼在家人给儿子洗身时的即兴之吟。小儿出世,苏轼一定会特别欢喜,但高兴之时他却发出如此怪异的感慨,不是像常人那样望子成龙,而是希望儿子今后不要像自己一样因聪明而倒霉。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得罪那些公卿大人,落得颠沛流离,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他苦恼不堪,牢骚满腹,希望儿子学那些呆头呆脑、愚不可及的公卿大臣们,照样可以官运亨通,逍遥自在。
这首“洗儿诗”,看似玩笑、调侃,其实不然。这是苏轼藉对儿子的期望,抒发自己满腔的激愤。他表面是在嘲笑自己聪明一世,失意一生;实际上却讽刺那些公卿大臣,全都是“愚且鲁”的无能之辈。苏轼这一路数,与后来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套路是一样的,就是不满现实,叹息怀才不遇。但是,他“叹”而不“息”,面对困苦和挫折,他坦然面对并脱洒前行。王水照、崔铭在《苏轼传》中,说苏轼是“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
“乌台诗案”给苏轼带来巨大的打击,使他看到了官场的斗争的残酷和黑暗。在一百零三天的牢狱生活中,他徘徊于死亡边沿,精神上强烈的落寞和失望。但是他并不愿自甘堕落,“乌台诗案”后,他贬谪黄州,思想心态还是积极上进的。他在黄州大体上做了四件事:躬耕东坡、放浪山水、修身养性、激情创作。就这四件事,让他文学艺术的创作登上了高峰,也使“东坡”之号流芳千古。他心中充满愤慨和激情,写下了光照千载的传世作品“一帖二赋”-----《寒食帖》、《前赤壁赋》、《后赤壁赋》。
当然,对于个人的人生际遇,他当时也是感慨良多,百感交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苏轼《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他抒发人生的起伏变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他身处迷局而彷徨。但是他认为不必感叹时光的飞逝而吟咏:“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苏轼《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他面对风雨人生,也非常的洒脱坦然而吟唱“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邓立勋在《苏东坡论》中指出:“苏轼的生存智慧与生命智慧来自于对中国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理解和实践。”我认为,他不仅是理解和实践,而且是理解得最到位、实践得最恰当。他先是“随缘而适”、“托物寄情”,然后“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何等的洒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这种洒脱需要智慧,需要品质。
我读过和苏东坡这首“洗儿诗”有关的三首诗。第一首是明代杨廉反苏东坡《洗儿戏作》的诗意写的“示儿诗”:“东坡但愿生儿蠢,只为聪明自占多。愧我生平愚且鲁,生儿哪怕过东坡。”第二首是明末清初钱谦益写的《反东坡洗儿诗》:“东坡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还愿孩儿狷且巧,钻开蓦地到公卿。”第三首是近代文人黄假我的《洗儿》:“握瑜怀瑾宁希汝,斩棘披荆莫让人。我亦愿儿稍愚鲁,安排铁血骋风尘。”杨廉和钱谦益写的是“剥皮诗”,有闹笑、作趣之意。而黄假我的《洗儿》诗颇有苏轼的遗风,不希望儿子身怀绝学,而是希望儿子有点愚笨和鲁莽,能够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披荆斩棘、抵抗外敌。
我想,不管是谁的“洗儿诗”,都不会是消极的。个人虽有“聪明之误”,但也会希望儿子有所作为,只不过是表述的方式不同而已。
年11月9日夜于那大
本文作者李秀贤
李秀贤,字开璜,男,海南省儋州市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儋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知者理事”撰稿人。一直从事学校的管理工作,闲时勤于读写。出版的著作:《口占成诗》(湖南人民出版社)、《随心说事》(香港新闻出版社)等。
作者李秀贤责编常小靠审核古广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