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三人读
——“诗意语文·诗意百家”栏目第一期文稿
开场白
主持人王林琳:五月榴花照眼明,柔风抚面怎多情,《赤壁赋》中品真意,诗意百家伴你行。欢迎大家来到首期“诗意语文·诗意百家”。我是来自绥化一中的语文老师王林琳。今晚我们很荣幸邀请到了来自燕赵大地、温文儒雅的李超老师,来自孔孟之乡、学识渊博的刘士友老师,和守望在革命圣地延安的才貌俱佳的刘亚老师,下面请三位老师分别和大家打个招呼。
嘉宾李超:尊敬的董一菲老师,诗意语文工作室的各位老师,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我是来自河北辛集的李超,很高兴能在首期“诗意语文·诗意百家”栏目和刘士友老师、刘亚老师一起解读千古名作《赤壁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指正!
嘉宾刘士友:各位才俊们,大家好,我是来自黑龙江省伊春一中的刘士友,五月的小兴安岭正是绿意荡漾、鲜花盛放的时节。经过紧张而忙碌的筹备,“诗意语文·诗意百家”栏目终于和大家见面了。我们今天解读的篇目是《赤壁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给予指正和批评。
嘉宾刘亚:大家好!我是来自陕西省延安市实验中学的刘亚,很高兴在这特殊的一天,与大家欢聚一堂,共飨诗意语文的盛宴,表白对语文的热爱。
主持人王林琳:下面首先有请李超老师进行《赤壁赋》的解读。
审美·抒情·悟理
——读《赤壁赋》
河北省辛集市第三中学李超
《赤壁赋》一文以风、水、月开篇,又以风、水、月结束,景、情、理结合,相得益彰,大致上分为审美、抒情、悟理三个层次。
一、“倚歌而和”却非和
客箫声之悲和苏子之乐是矛盾的。
箫声之悲:“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慕、诉、妇,为姑苏韵,仄声韵
苏子之乐:“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焉、间、天、仙,先天韵,平声;然,寒山韵,平声。
这两段读起来,情感基调是不同的。前者悲凉,后者愉悦。这固然是因为内容上有很大差别,和其音韵的不同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倚歌而和”却非和,这便是一种矛盾。原因何在?或许是客本身有悲凉意,或许是客于苏子的歌声中听出了隐忧。
二、自身矛盾:乐与忧
苏子“扣舷而歌”时,其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大自然的美景带给他的愉悦之情,又有一丝孤寂和隐忧。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泛舟”是任凭小舟漂浮于江面之上,没有什么目的和方向,表现出心态的洒脱和自由。“舟”这一意象,在古诗文中多象征自由洒脱、孤绝高远。如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有“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或驾巾车,或棹孤舟”;柳宗元《讲江雪》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韦应物《滁州西涧》:“野渡无人舟自横”;苏轼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柳永《八声甘州》有“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李清照《如梦令》有“兴尽晚回舟”。
这里的“泛舟”,突出了苏轼的轻松愉快和自由,是否也有一点孤绝呢?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赋风,风轻轻吹着,水面上没有波浪,表现出心情之轻松愉悦。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这里的月,已经人格化了。“出”字赋予月主动性,月在斗牛间徘徊,似乎在瞻顾这山川,瞻顾这一小舟和舟中之人。其实,是水波微动,小舟微摇,故有月徘徊之感。“徘徊”二字,具有音韵之美,读来颇感愉悦。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既诵又歌,足见心情之愉悦。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朱东润编著)中注释“明月之诗”为曹操的《短歌行》,诗中有“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注释“窈窕之章”为《诗经?周南?关雎》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觉得“明月之诗”的注解是对的,这是个月圆之夜,“七月既望”,并且后文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与此相应。而《关雎》中的淑女君子,与此时苏子的心情不符。
另一个解释是此二句相连起来,指的是《诗经?陈风?月出》中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首诗是对月怀人,似乎符合苏子此时的心境,紧扣了“明月”,又和后文“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相应。
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下文的“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就显得太突兀,“此非曹孟德之诗乎?”“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两句并举,一是此诗,一是此地。较为合理的解释是,“诵明月之诗”指的是曹操的《短歌行》,而“歌窈窕之章”指的是《诗经?陈风?月出》。
苏轼为什么要吟诵、歌唱这两首诗呢?曹操的诗句,传达的是有才华之人无所归依,及求贤若渴、建功立业之意;《诗经?陈风?月出》表现的是望月怀人。二者共同点是:思慕其人。和“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相呼应。在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苏轼的心情不只是愉悦洒脱的,还有一种“隐忧”。这当然和他被贬黄州的处境有关。所怀何人?《古文观止》评曰:“美人,谓同朝君子,此先生眷眷不忘朝廷之意也。”此说聊做一解。《楚辞?九章》有《思美人》篇,王逸《章句》“言己思念其君。”亦不可只认为就是思念国君。望月怀人是一种文化传统,也可指一种美好理想等。总之是不可坐实。
“乐中隐忧”这层矛盾,引出了客悲凉的箫声,也引出了后文客的一番感慨。
三、主客矛盾:乐与悲
和写箫声一样,作者采用了铺排渲染的手法来写曹操自江陵至赤壁的情景,先从大处着眼,“舳舻千里,荆旗蔽空”写其声势浩大,“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以生动的细节来写英雄姿态。两句一大处落笔,一小处着眼,俱显示曹操之豪迈气概,忽然一转,“而今安在哉?”一世之雄亦随着历史的波流烟消云散矣!真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赤壁之战,曹操大败,但是作者却没有用“败”,而用了一个“困”字,为什么这样写?联系前文,我们还会发现,不写曹操之败,却写其《短歌行》,(这固然是因为由月想到该诗,由地想到曹操),以突出其渴望贤才,渴望建功立业之心;却写其挥师南下的浩浩声势和横槊赋诗的万丈豪情,不仅如此,前文还写道“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三字句读来很有气势,至于“破、下、顺、东”字,写出了曹操率领军队的势如破竹之势,读来有一种痛快淋漓的美感。这不仅没写其“败”,反而在写其“胜”了。细细玩味“顺流而东也”,是否可以改为“顺流而东”的四字句,和后文的四字句一致?或者改为“顺流东”,和前面的三字句一致?不可以。为什么?诵读比较一下,就可以体会出来。五字句比四字句、三字句读来要舒缓悠长一些,东字需重读,“而”“也”字,很好地把曹操打了胜仗后那种洋洋得意、信心满怀、不可一世、一往无前的状态透露了出来。表意的背后是表情,而有些并非主要用来表意的虚词,恰极好地传达了内在的情感。后文的“固一世之雄也”,细细揣摩,亦有此特点。并且,几种句式长短错落、整散结合,读来婉转抑扬,使读者体会到情绪的变化,受到感染。
为何?这都是为了突出他是“一世之雄”,而攒足了力量写其“一世之雄”,只一转“而今安在哉?”形成的落差是巨大的,给人带来的冲击也是巨大的!而这巨大的落差,水到渠成地引出后文的“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的议论。《古文观止》评曰:”一段借曹公发端,其伤心却在下一段......”
在客的一段议论中,出现了三层对比,一层是英雄生命之短和时间永恒的对比,“而今安在哉?”一句,陡然一转,所隐含的意思恰恰是这样一种对比,对比中显示出来的人生的悲哀!另一层对比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和曹操这样的英雄豪杰的对比,为了突出我们之卑微,作者也用了铺排渲染的手法,“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这几句是和曹操这样的英雄豪杰的对比,突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卑微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和永恒的大自然相比,我们是何等卑微和渺小啊!这是第三层对比。生命的脆弱感在这递进式的三层对比中得到了强化,而所以才“悲”,这种“悲”不是一个人一时的悲哀,而是所有人永久的悲哀,共同的悲剧命运。
四、短暂与永恒的矛盾:变与不变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即“变”),而未尝往也(即“不变”);盈虚者如彼(即“变”),而卒莫消长也(即“不变”)。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好理解,万物无不处于变化之中)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物可以无尽,“我”怎么可以无尽呢?)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句话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为了引出后面这几句清风明月吗?去掉可以吗?去掉似乎也读的通啊!)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说得合理,世界的一切都在运动变化,生命有限,日月有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故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只不过是一种主观愿望罢了,或者说是人的一厢情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流水不停地流,流去了就是流去了,虽然眼前还是流水,但已不是刚才的流水,已不是昨日之流水,怎能说“而未尝往也”呢?“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古来万事东流水”“奔流到海不复回”,都含有逝去了就是逝去了的意思。包括“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生充满了那么多偶然,倏忽之间,了无痕迹。而月亮呢?“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有古今,人有古今,今月不同古月啊!水与月只是相对永恒而已!“物与我皆无尽也”,这里的“我”是个体之我,还是人类群体之我?显然,指人类群体之“我”比较合适,群体之我相对永恒。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不能说服客,因为客所感到的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群体之我的永恒,不能代替个体之我的短暂,相反,更显得个体之我十分渺小。但如果是个体之我,又怎能说是“无尽”呢?
其实,应注意作者说这话的前提“自其变者而观之”“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苏轼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纠正了客看问题的眼光和比较的标准。客为何悲哀呢?是因为他看到了自然的不变,看到了自己的变,这是普通人的眼光,大家都这么认为。拿生命短暂、个体渺小的小我,和相对永恒而高大的自然相比,自然会悲哀了。如果同时用变化的眼光看待“我”和自然呢?哪一个都不会永恒。如果同时用不变的眼光看待“我”和自然呢?都可以永恒。
真的都可以永恒吗?从理解苏轼的道家思想的角度可以得到解释。
王水照、崔铭的《苏轼传》记载苏轼早年读诸子百家,他的思想融合的儒释道各家。《庄子》对他产生很深的影响。庄子的思想是讲如何在人生的苦难中,追求自我精神的保全和自由。苏轼早年曾言:“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
《庄子》一书,主张人与自然合一,顺应自然,乐天知命,以获得自由;同时,继承老子学说而倡导相对主义,其齐物论思想,认为一切都是相对的,美丑、善恶、对错、苦乐没有绝对标准。
按照庄子的观点,从天人合一的思想来看,人本来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应该用天人合一的思想来看待人和自然的关系,不要用人游离于自然之外的观点看问题。“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大宗师》)人的生老病死,是生命存在的不同方式,从天人合一的思想来看,人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来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这样,不就是“无尽”的吗?
再者,从齐物论的角度看,事物的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相对的,“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苏轼曾在《后杞菊赋并叙》中说:“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在《灵壁张氏园亭记》中,他写道:“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可以看出,苏轼秉持这种相对的思想思考问题,不偏执于一端,故能超然洒脱。从相对论的角度来思考他所说的“变”和“不变”,也就容易理解了。
接下来,“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为什么又冒出这样一句貌似“克己”的话来呢?我觉得,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人生是有很多限制的,是不自由的,或者说,不是自己的莫强求,比如名利富贵等。这句话和上文有什么关系呢?很显然,“且夫”二字,含有更进一层的意思,这个进一层,是从上文中的哪个角度进一层的呢?是变的角度,还是不变的角度?似乎都是。从变的角度来看,既然人生那么短暂,“曾不能以一瞬”,就不应该为得失荣辱而烦恼,人生太短了,太不自由了,好多东西不属于你我啊!唯有这大自然的清风明月才能让你我心情舒畅,何不尽情欣赏呢?从不变的角度来看,既然我们都可以达到永恒、无尽,还羡慕长江之无穷做什么?还用得着斤斤计较于眼前的得失利害吗?万物各有主宰,不属于自己就不要强求,顺其自然就好,免得徒生烦恼。眼下,这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还是尽情欣赏,融入大自然的怀抱吧!
其实,这样来说的话,我们会认为这是苏轼在困境中的超然与洒脱,同时,是不是也给人一种退避现世的感觉呢?文中多处流露出退避社会的思想:“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这些都带有远离人世、飘飘出世之感。
在他其它的诗文中,也有体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临江仙·夜归临皋》),还有那首《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很容易让人理解为苏轼的人生观是消极的,低沉的。其实不然。尽管一贬再贬,苏轼没有选择归隐,尽管他很仰慕陶渊明的人格,还写下了大量的和陶诗;他也没有出家当和尚,尽管他潜心佛学,还到寺院潜修。苏轼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把儒释道三种思想糅合在一起,为自己所用,或者说,儒释道三种思想在他身上不再是单纯的儒释道,而是化合成了他自己独特人格精神,尽管,我们看起来,他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就是他的独特人格。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苏轼大概就是这种人吧!无论出于怎样的生活境地,他都没有失掉对生活的热爱之心。姑且不说人们广为传诵的他酿酒、种竹、烹调、交游等等雅俗共赏之事,只从他的诗文中就可看出他对生活抱有多么浓烈的热爱: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西江月》)
这些诗词都透露出他对生活的热情。
对比他那首《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是他初贬黄州寓居定慧院时所作,内心深处的幽独与寂寞是很深的,可见那时苏轼还没有那样超脱。
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于困境中获得自我精神的救赎,自我精神的超脱,而不是消极和沉沦,他实现了精神的突围。
主持人:李超老师从问题入手,揭示矛盾,紧紧抓住文本的语言,分析层层深入,文心缜密,旁征博引,观点新颖,发人深省。接下来有请刘士友老师进行精彩的解读交流。
《赤壁赋》解读
黑龙江省伊春市第一中学刘士友
《赤壁赋》不仅是苏轼的代表作,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山水散文的巅峰之作。本文写景优美,抒情深沉,议论高妙,无一处不佳,无一处不妙。除了我们平时的按段落层次来分析鉴赏,我今天就借鉴北师大二附中李煜辉老师的分析方法,主要从文章第一句来分析文本。
文章第一句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第一个关键词“壬戌之秋”
壬戌,是元丰三年,公元年,这一年苏轼46岁,是苏轼历经“乌台诗案”后的第三年。年,可以说因为苏轼,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不平凡的年份,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都是这一年诞生的。比如《黄州寒食诗》《定风波》《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卜算子寓居黄州定慧院作》等名作。从这些诗文当中我们看见苏轼的心理变化历程。虽然这些作品中不乏豪放之诗文,但是乌台诗案的阴影并没有完全的消除。比如《黄州寒食诗》《卜算子寓居黄州定慧院作》。
秋,自古秋天是一个让人伤感的季节。从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到老杜的“万里悲秋常作客”,一直都充满着悲凉。俗语云“女伤春,士悲秋”。因为秋天是一个万物成熟收获的季节,此外适婚男子在秋天要举行订婚仪式。如果到秋季,这一年还一事无成的话,多少是要引起自己的落寞伤感的。
那么,这些伤感在此文中是怎么表现的的呢?----扣弦而歌
苏轼在江面的小船上,酒酣耳热之际却唱起了一首奇怪的歌,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首歌的文学形式上不是绝句也不是宋词,更接近于楚辞的风格。其实这首怪词里有着苏轼的隐秘,尤其是“美人”二字。
在楚辞和《离骚》等古典诗文里,常常以美人比喻君王。《赤壁赋》中自歌“望美人兮天一方”花用了屈原《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一句,“渺渺兮予怀,桂棹兮兰桨,”与《湘夫人》里的“目眇眇兮愁予”、“桂栋兮兰橑”等相似,所以,它的意境与《离骚》有相通之处。苏轼在歌词中实际上以屈原自况,“美人”也是指君王。“桂棹兮兰桨”比喻自己卓越的才能,“击空明兮溯流光”一个“溯”字说明自己身处逆境,“流光”虽美,却又朦胧不定,难以抓住。一个“空”字写出他怀才不遇,功业未成。“渺渺兮予怀”说的是自己被朝廷弃用后的惆怅失意的心情。“望美人兮天一方”,写自己虽然渴望回到朝廷建立功业,但是被贬谪黄州,远离君王,可谓是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啊。这首歌既写出了苏轼忠君报国之殷切,更写出了“忠不见用”后的哀怨。司马迁在《屈原贾谊列传》中说“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做《离骚》,盖自怨生也。”苏轼的境遇和屈原相似,他的心态也和屈原相似。所以说,这篇《赤壁赋》就是苏轼自己的《离骚》
第二个关键词:赤壁
赤壁有二,苏轼所在的应该是湖北的“赤鼻矶”,但是这并不妨碍苏轼引发自己的思古之幽情。因为苏轼也是有兼济天下的英雄之志的人,面对这样的英雄之地,又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就不禁悲从中来了。在三国群雄里,他选择了一个功业心最强的大人物----曹孟德。
苏轼写到曹操的威武豪迈和不可一世。写他“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这一句里,前半部分是两个三字短语,紧凑有力,节奏感快,一句“顺流而东也”,中的而和也两个虚词,就把曹操那种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的气势写出来了。接着后半部分是连用四个四字短语,场面壮阔而宏大,豪迈而勇武。一句“固一世之雄也”就全然概括。尤其是一个“固”字,“固然,的确”,一个“也”字表示肯定。苏轼把曹操接连推举,可以说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想着曹操的如此丰功伟绩,再看看自己的“渔樵于江诸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的落魄闲散,怎能不让一个有志者惭愧汗颜?自己是无法和曹孟德相提并论了。
但是,我们中国人都知道抬得越高,摔得越重。接下来笔锋一转,“而今安在哉?”如此伟大的曹操又在哪里呢?到这里我们看出图穷匕见,一剑封喉。东坡笔犹刀也。
壬戌年的秋天,46岁的苏轼,面临着赤壁想到当时英雄尚且不在,再想想如自己这般落魄无为,又能在天地间若何?当真可用曹孟德之诗概括“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啊。但是苏轼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并没有完全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而是让自己超脱出来。
第三个关键词:泛舟
舟,是一个充满着忧伤落寞但又饱含着希望和自救的意象。《易经?系辞》:“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哈师大中文系傅道彬教授认为,在物质上舟楫之利是为了解决“不通”和“致远”的问题,而这样的意味很快转移到文化世界,舟成了一种文化象征符号。其文化意味,一是“济不通”,即是“济”,是超越阻隔,是征服;另一方面是“致远”,是到达远方实现理想的雄心壮志。在这里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文中苏轼的歌词“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棹和桨最大的作用就是使船致远方,可是苏轼的前行路却是“溯”。“空”,也看出去远方,即实现雄心壮志的抱负落空。
注意,泛舟,言外之意是有水,而水,在古代文化中水对于人类是一种阻隔一种拒绝一种关闭(傅道彬)。苏轼遭遇到了乌台诗案的脏水泼身而陷入政治的风波中,而要靠舟来自救。因为舟船本身意味着对水这种自然强力的挑战和突破。也就是说,苏轼虽然实现不了去远方的雄心壮志,也不打算实现了。因为“泛”是无目的的,不经意的,无方向的。这也就意味着苏轼其实并不知道该怎样渡过此劫,但他知道的是,必须要渡过此劫。
诗人在苦闷的时候,喜欢借助舟船的交通工具,中流泛舟,以舒缓淡化心中的忧伤。《赤壁赋》中苏轼“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纵”,说明苏轼漫无目的,任意东西而随缘自适的心态,但是这里是有一种积极的超越心态的。“一苇”,应该是化用诗经《卫风?河广》中“谁谓河广,一苇杭之”,面对着滔滔河水,苏轼不是无可奈何的彻底消极绝望,而是“一苇杭之”的超越与征服。“凌万顷之茫然”,一个“凌”字,看出苏轼内心的傲岸和不屈,“万顷”,既是写江水之宽阔,亦是写这场灾难的深广。“茫然”,既是写江面的朦胧无边际,亦是写苏轼对自己的灾难看不到尽头,找不到出路的迷茫,和后面歌词中“渺渺兮予怀”像呼应。尽管如此,这个“舟”,依然有着苏轼自渡自救的追求。
此外,舟亦不同于船,它的逼仄狭小,总是让人容易感受到孤单落寞与凄凉。茫茫江面一孤舟,其实苏轼又何尝不是这只不知道该驶往何方的孤舟?正是承接上文才有了“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什么叫“如凭虚御风”?其实就是说自己像风中小船,已经远离了航线,远离了朝廷,没人管没人问,其实就是“黄州团练副使”是也。什么叫“不知其所止”?其实就是说明自己对自己的前途未卜,也不知自己的归宿到底在何方?其实就是后面歌词中的“望美人兮天一方”相呼应。什么叫“遗世独立”,看似是高洁傲岸,更多的是自己老哥一个的孤独与落寞的自嘲。什么叫“羽化登仙”,说的好听是逍遥得道,其实就是死亡。这表面看似逍遥快乐的背后,其实有着苏轼无限的隐忧。那么这里所蕴藏的一切忧愁,都要靠“舟”来帮他渡过。
那苏轼自渡了吗?
文章第二次写到舟是“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一处虽然写的看起来没有第一次美,但却是真的快乐逍遥,是实现了真正的自渡之后的快乐洒脱的写照。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说明苏轼把东西全都吃光了,而且杯盘凌乱,这种场景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出现。试想如若郁闷忧愁必定没有食欲,正所谓心情高兴,吃嘛嘛香,可见苏轼之开怀舒畅。相与枕藉乎舟中,说明苏轼和客人相互依偎,融为一体。这种表面上的融合,其实暗含着心灵上的统一。也就是说苏轼最后成功说服了客人(其实就是说服了自己),由内心的矛盾痛苦实现了灵魂的超拔和解脱,把一切看透,化解了矛盾与自己和解。“东方既白”,不只是指天亮了,更是指自己的人生前景充满了光明。苏轼虽然并没有真正走出现实的泥沼,但是他走出了心灵的泥沼。那为什么呢?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苏轼要有光,所以他的人生就有了亮。而且这个光亮,不仅拯救了苏轼,还拯救了以后上千年的文人心灵的痛苦。那这光从哪里来的呢?
其实就是天空中的那轮皎洁的明月。
第四个关键词:既望
泛舟月下是诗人的雅好,其秘密是月下乘舟能唤起无限诗情。傅道彬教授说“《前赤壁赋》之所以有动人的艺术魅力,正是因为“船—月”这一抒情模式构成的美学意境。文章那阔大悠远的艺术意境和宏阔深沉的生命哲思都是被月亮召唤出来的。船与月共同塑造了《前赤壁赋》的艺术灵魂。”
那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来看“既望”
七月既望,是指农历七月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失意被贬的苏轼,看到了天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那柔和明朗的月光,给了他疲惫心灵的慰藉。那月亮的阴影圆缺,让他想到了生命的起起落落。那月亮的永恒存在,让他思考到了人生的终极哲思。
大体来说,《赤壁赋》的月亮大体分为自然之月和哲思之月。自然之月,“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营造了一个明朗柔和的月下美景,让东坡的心灵得到了慰藉。月是抒情的主体意象,全文都笼罩在月光之下,是作者情思和哲理的生发点。
自然之月自然引发苏轼对月的联想,再到思考月哲学启示。尤其是在赤壁之下,客人想到了英雄已被浪花淘尽,而明月却依然万古长存。难免不会发出“今人曾见古时月,今月何曾照古人”之感慨。月亮永恒,而生命短暂,于是客人就发出了“抱明月而长终”的夙愿。可是这种愿望在现实中难以实现,更何况自己还比不过曹孟德,于是明月让客陷入了悲痛中。
苏轼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的睿智圆通。月亮的皎洁宁静,让他内心清净光明,使他的内心洒满宁静澄碧,温润禅悦的月光。他马上开启了哲学思考模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依然就“月亮”作为说理对象,来说服客人。
“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个思维太高级了,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在变。“盈虚者如彼”啊,月亮也在变啊,今天的月亮还和昨天的一样吗?或者说今年的月亮还和去年的一样吗?很显然不一样,因为最大的不变就是变,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物”也是不能永恒的。我们所有人也都在变,由青年到老年,由生到死。可以说是“朝如青丝暮成雪”啊,这些变化让我们触目惊心。客人也正是看到这个变化的过程才陷入悲痛。但是,苏轼不愧是有大心胸大境界的人。他能够从月亮的不变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是需要长远的眼光,容纳天地古今的宇宙情怀的。“而卒莫消长也”,千百年来月亮虽有阴晴圆缺,但是你看从古至今,千年以降,月亮不还是那个月亮吗?它也没有变大或变小啊。也就是说虽有些许变化,但总体上不还是那样的。正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以月亮来看人,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人生中的起伏荣辱,仕途的通达与乖蹇其实都如月亮盈虚的变化一般,千年以降,这些小小的起伏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你可能会有一个疑问,月亮可以长久的存在,而如你我这等肉眼凡胎可以千年不朽吗?问得好!在苏轼看来是可以的。我大胆假想一下,苏轼当时是意料到自己能不朽的,至少他的文章在当时已是天下闻名。正如苏轼看曹操,其实曹操何曾湮灭无闻,今天看到赤壁,不依然谈论起了曹操吗?苏轼也是如此,今天我们依然在谈论《赤壁赋》,苏轼又何曾湮灭呢?这难道不是人的“无尽”吗?你可能又会问,人生无常难为,又有几人能如曹操和苏轼一样,建立不世之功呢?不错,我们很难做到那样。但退一步讲,我们可以像《愚公移山》里的愚公一样啊,“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把自己放到一个漫长的人类历史上,我们现在的自己其实只是其中一环,现在的自己只是其中的一种存在方式,我们还可以以其他不同方式存在。那么这样来看,我们每个人岂不都是和“物”一样的无穷吗?
苏轼的这种哲学思想不仅仅融合了道家的“齐物”思想,还包含了佛家的“有无空色”思想,甚至完全可以和现代科学中的“能量守恒定律”相提并论。不可谓不伟大。苏轼在“变”与“不变”的思辨中,更侧重了“不变”的角度,因此也就获得了无尽和永恒,也就解决了“哀吾生须臾”和“羡长江无穷”的矛盾痛苦。
接下来苏轼进一步借月亮来阐释。“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无尽藏也。”苏轼虽然现在因言被贬,不能获取功业,但是却获得了大量的闲暇时间,这何尝不是一种“得”呢?苏轼在年写的《临皋闲题》中写到“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苏轼拥有了大量的江山明月,拥有了享受无限自然的机会,岂不是人生的大赢家?而且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一个“禁”字,也是对那些有意要陷害他,阻止他建立功业的小人的一种嘲讽。看你这次还怎么阻止我!一个“不竭”字,就照应到了上边的“无尽”。苏轼在这里考虑的不是“取”与“不取”的问题,而是“取”什么的问题。人生依然要取,因为要生活就要获取。但是有些东西不必取,比如功名利禄,不要又能如何,不是照样活得挺好吗?况且我还拥有无边风月美景供我把玩欣赏,我的人生也是很富有的。如《临皋闲题》中又写到“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由此可见,其实取功业还不如取风月,只不过比不上取功业劳碌罢了。哈哈哈,好一个苏东坡!这样就解决了建功立业的“固一世之雄”和闲散无名的“渔樵江渚”的痛苦矛盾了。
至此,苏轼借助月光的启示,实现了生命的超脱,完成了灵魂的涅槃,自己与自己的和解。他也由那个惶惶焦虑的苏轼变成了旷达洒脱的苏东坡了。
主持人:刘士友从文章的首句入手,抓住四个关键词,进行解读,新颖独到,让人深受启发。下面有请刘亚老师交流她的解读心得,她将进行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比较解读。欢迎刘亚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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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赤壁”看苏东坡思想的复杂性
——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比较解读
陕西省延安市实验中学刘亚
黄州之于苏轼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生标点。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任团练副史(从七品,十四级。古代官员分为八品十六级,从七品相当于副七品。团练副史是宋代的散官)。黄州是他仕宦生涯甚至整个人生的第一个大低谷。谪于黄州的苏轼屡易居所,寄情山水,参禅悟道,试图忘记现世的烦恼。黄州让苏轼的思想趋于成熟,人生态度逐渐旷达,从而形成豪放一派词风。命运总爱开玩笑,黄州几乎摧毁了苏轼的仕途,在此之后,他开启了后半生的外任之旅(八次任地方官,四次在京任职),几番宦海沉浮飘零,却成就了他的文学,他将黄州的散山逸水、个人的喜怒哀乐、人生的五味杂陈熔于一炉,锻造出了空前的伟岸与博大。政坛不幸诗坛幸,政治上群小攻击诽谤挡不住文学中诗名远扬拥趸万千。
苏轼在黄州写下一系列的作品,而尤以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著名。苏轼仿佛对赤壁情有独钟。这三篇文章可以放在一起比较解读,一窥苏轼思想演进之历程。
一、赤壁与东坡的精神归所
此赤壁非彼赤壁也。
众所周知,历史上的赤壁之战发生地是今湖北的赤壁市,而苏轼所在的则是湖北黄冈的赤鼻矶,所谓“赤壁”,当属音讹。也有人认为,大文豪苏轼记错了赤壁大战的正确地点,应属借典失误。
博古通今的苏轼真的连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赤壁之战在哪里发生的都搞不清楚吗?我看未必然。苏轼于黄州游赤壁曾四为诗文,第一次见于《东坡志林·赤壁洞穴》卷四:“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鹊巢其上,有二蛇或见之。遇风浪静,辄乘小艇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可见苏轼自己也怀疑。
文学写作中的典故是作者借用来抒发情感的辅助工具,有的典故是形象的映衬,有的是情感的提升,有的则是抒情的由头。苏轼站在赤鼻矶的江边,看眼前滚滚流水东逝,难免慨叹自身渺小、早生华发,也很容易想起历史上的英雄功业。若实写赤鼻矶,则情感无由而发,莫若撷取谐音“赤壁”二字,则三国英雄信手拈来,化解“眼前有景道不得”的尴尬。如此看来,“赤壁”不过是苏轼抒情的一个借口,而他几次游赤壁,或许是寻找心灵的寄托,赤壁在苏轼眼中已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情感的出口,借以浇胸中块垒。
这里必须提及另一个对苏轼有着精神意义的地方——东坡。
苏轼到达黄州之后,先寓居定惠院,曾写下《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后迁临皋亭,过黄泥坂,几经辗转,后决心定居黄州,在其东面的山坡上买田数亩,筑雪堂,遂号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从取号来看,飞来横祸死里逃生之后的苏轼终于在此时大彻大悟,抛却官场烦恼,选择归隐田园。苏轼的归隐不同于陶潜的辞官归田,前者隐于朝(苏轼曾多次自请外任,远离朝廷纷争),后者隐于野,身体的归宿各异,心灵的归属相同。他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是这一时期思想的写照。
二、江、月、酒、梦的意象群
苏轼爱喝酒,他本人亦是一名颇有创造性的酿酒师,每到一地都能因地制宜地用当地植物泡制佳酿。中国古代文人的“诗酒人生”在这几篇诗文中表现得非常突出,江、月、酒、梦就像一条红线贯穿诗文,体现了古诗文起、承、转、合的结构技巧,情感自成一脉。
《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起,由眼前壮阔之景引起对历史人物的联想。对“三国周郎赤壁”的一系列描写是承,接续想象,突出描绘周郎的年少得志、家庭美满,满含羡慕之情。“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是转,与周瑜的对比表现自己的年老失意、家庭不幸,感情陡转,感慨叹息。“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是合,由大江引起跨越时空的想象,再由历史的雄壮回到现实的蹉跎,眺望眼前滚滚波涛,一言难尽,独对一轮明月,酾酒临江,就把愁苦与感伤寄于这滚滚江水、皎皎明月吧,借以祭奠那些逝去的英雄。感叹过后,举杯邀月,洒酒江中,雄壮豪迈,何等气魄!
《前赤壁赋》因酒而起,“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酒起兴发,江月交融,人与水天合一,竟分不清是人间还是仙境,“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又以酒承,“饮酒乐甚”之时,“扣舷而歌”,“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想到历史英雄化为尘埃,不禁悲从中来,“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借江与月而转,评说变化取舍之人生哲理,共适眼前自然万物之美景,心胸随之开阔。最后醉酒伴梦而合,“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飘逸,洒脱,旷达!
《后赤壁赋》望月而起,“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问酒而承,“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顾安所得酒乎?”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如此良夜,有贤妇备酒,闲客相伴,颇有《记承天寺夜游》和《湖心亭看雪》的诗意与适意。复游之时,江月之景转而变化,“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意境也转变得清冷幽深,加之攀岩履石,客不能从,“予亦悄然而悲”。最后“适有孤鹤,横江东来”“梦一道士,羽衣蹁跹”,在梦中与道士对话,借孤鹤与道士表达志趣,孤独之中又自超脱,亦真亦幻,合拢全篇,余韵缭绕,启迪情思。
江、月、酒、梦的意象群不仅是勾连文字串联情感的珍珠,当它们在同一时期同一地点被诗人集中选取时,体现的则是诗人特定的心态、情感模式与审美模式。袁行霈先生在他的《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一书中说:“一个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即取决于是否建立了他个人的意象群。屈原的风格与他诗中的香草、美人,以及众多取自神话的意象有很大关系;李白的风格,与他诗中的大鹏、黄河、明月、剑、侠,以及许多想象、夸张的意象是分不开的;杜甫的风格,与他诗中一系列带有沉郁情调的意象联系在一起;李贺的风格,与他诗中那些光怪陆离、幽僻冷峭的意象密不可分。”而苏轼在宋神宗元丰五年的黄州赤壁,接连写下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脍炙人口的系列名篇,集中缀连了江、月、酒、梦,组成富有他浓厚个人特色的意象群,江与月是背景音乐,酒是前奏,江月引发诗兴,借酒倾吐了真情,既表现出旷达洒脱的一面,也流露出低落迂回的情绪,呈现出一个立体多面复杂生动的伟大诗人形象。
三、“变”与“不变”、“取”与“不取”的人生态度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借主客问答的形式(赋的传统形式,客可以看作苏轼的另一面,主客问答可理解为苏轼与自己的心灵对话),由江月引出重要的人生观点“变与不变”“取与不取”的人生选择。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黄州时期的思想,乃至他今后一生的哲学思想和人生观,可以从苏子答客这一段中窥见端倪。自然万物的“变”与“不变”可以推及人生的“变”与“不变”。从“变”的方面看,自然万物在生死消长,人生也一样,人生是短暂虚妄的,难以把握的,也有生死起落,这样看来,人生和宇宙万物是一样的,其生死起落便没有什么可哀叹的。从“不变”的方面来看,不管你在还是不在,自然万物都在那里,宇宙是永恒的,人生亦然,尽管形体已灭,但精神长存,就像曹操,英雄虽已逝,然而其功业声名却世代流传。“变”的是形体,“不变”的是精神,形可以灭,而神永存。在“变”与“不变”的关系中,“不变”是选择的重点。
“取”与“不取”的关系中,“不取”的是什么?“取”的又是什么呢?不是你的,莫要强求,“虽一丝一毫而莫取”。什么不是我的?仕途沉浮不由我之把握,因此不是我的,“不取”的是仕途荣辱。什么是我的?我能“取”什么?眼前的山川美景,经历过便是拥有,自然美景,耳得为声,目遇成色,人生同理,那颗入世的初心是我永远保留的。所以“取”与“不取”的关系中,“取”是选择的重点。联系苏轼一生,永远执着于内心,被贬归京后,仍直言政治之弊,以至于被一贬再贬,一次比一次远。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除非你把我贬得远远的,不让我说话,否则我就要把看到的民生疾苦与政治时弊说出来。宋史中他的传记和他的作品集有一半是奏疏内容,可见他为政的态度。我用八个字概括苏轼的这种人生思想:悦纳万物,享受当下。不管人生给予他怎样的坎坷命运,他都带着欣赏、开阔、喜悦的心态去勇敢欣然接受;不管他的仕途起自哪里终自何方,他都去享受山水,享受文化,享受人生!正是有了这份心胸与哲思,“旷达”才成为苏轼的代名词!
结尾一段是记游的结束,细细品来,余味无穷。苏子达观的人生态度感染了周围的人,“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不正是“悦纳万物,享受当下”么?何等的洒脱不羁啊!
《念奴娇·赤壁怀古》中,风流人物,浪淘而尽;人生如梦,须臾即逝,万物是“变”的。江山如画,永存于世;江水明月,千载如斯,自然界又是“不变”的。尽管自己早生华发,但仍然有感慕历史英雄的胸襟抱负,在饮酒赏月中实现了对人生挫折的超脱,“不取”的是人生的消极悲观,“取”的是对待生命的积极达观。
《后赤壁赋》中,“十月之望”,“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变”的山月江景;“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不变”的是自由适意的生活态度。游览过程中,虽也有“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但最后巧遇孤鹤,梦遇道士,矛盾的心灵寻求解脱,“不取”的是悲观苦闷;“取”的是超脱希望。
四、儒释道思想的杂糅
儒释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精髓,对中国古代文人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儒家讲究“入世”,认为人对于社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佛家讲究“脱世”,认为人应站在超脱生和死亡的远高于人类的立场,主张摒弃执念、随缘自在、感悟人生;道家讲究“出世”,认为人应尊重自然规律,无为而治,主张淡泊名利、还原生命的本原状态、天人合一。
从《赤壁赋》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苏轼的儒释道三家思想融于一文。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是苏轼歌唱屈原的诗句。“美人”在中国古典诗文中常用来象征圣主贤臣或美好理想。这两句诗暗含苏轼像屈原一样,一心想报效朝廷却屡遭排斥、不受重用的苦闷情绪,这是儒家思想积极入世的表现。
苏轼笔下之秋景安宁、幽静、朦胧、飘逸,水天相接,与人相衬,放佛仙境一般。江面平静、雾霭笼罩、月色茫茫、清辉流泛、友人相伴、饮酒而歌,此情此景,如置身于仙境,难怪苏轼发出“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慨。这些寻仙访道的心迹流露,其实都是道家思想的表现。
苏轼从“水”与“月”中领悟到“变”与“不变”、“取”与“不取”的人生选择,则是佛家思想的阐释,体现了天地一体、物我同源的思想,充满了禅意和智慧,表现出诗人对人生的大彻大悟。这种感悟人生、追求心灵脱世的思想正是佛家的追求。
《念奴娇·赤壁怀古》由“千古风流人物”想到周瑜,这是儒家思想的写照,有渴望建功立业之志;“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则倾向于道家思想,把生命寄托于眼前的山水之中,借此解脱尘世的烦恼。
《后赤壁赋》中,道家思想表现的则更为明显。文末遇孤鹤,梦道士,亦真亦幻,虚实相济,虚与幻的成分更大,苏轼借梦境婉曲地表达自己此时的隐逸思想,则似乎说明内心对此既迷茫又充满希望。孤鹤高贵、优雅、寂寞、超凡脱俗,历来被视为道家的神物,苏轼借孤鹤这一意象表达了自己追求超脱世俗、自由适意的人生的思想。苏子——孤鹤——道士,暗示着苏轼在精神上已归向于高蹈世外的隐者。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孤独与高贵、苦闷与超脱、迷茫与希望的精神矛盾则又似乎暗示着超脱的过程何其艰难。
从《前赤壁赋》到《后赤壁赋》,时间跨度为三个月,《前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感情基调是豪迈旷达的,虽也有悲沉低落时刻,但他能寄情江月,以酒安慰,心情尚能解脱。《后赤壁赋》的情感则耐人寻味,写景阴森陡峻,诗人攀爬峭壁,不畏艰险,后竟至无人相伴,以至于心中难免几分寂寞凄凉。由最初的儒释道杂糅,到后来的偏重道家思想,足见苏轼思想演进的复杂艰难,他一直在寻找灵魂的出口。苏轼的旷达是自身乐观性格、诗文给养、参禅悟道与坎坷经历造就的。林语堂评价他是天生的乐天派;他从陶渊明的诗歌中发现了人生的另一种选择,从而重新发现并推崇备至遗失在文学史里的陶渊明;他发扬光大了庄子《逍遥游》的境界,并使之成为一种文化生活的可能;与佛印法师共谈人生,让他站在高于人生本身的程度上看待个体生命;即便身处僻地却仍屡受攻击,让他更看清楚了人生的渺小与官场的无奈。所以他不是天生的旷达,他的思想也像普通人一样有乐观与悲观、积极与消极的起伏。只不过他比普通人高出一筹的是,他可以在诗文与自然中释放自己的苦闷,寻求解脱,并果然找到了一条解脱的道路。这样的苏东坡才是一个生动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立体多面的人,一个对后世读者有启发有意义的人。
张侃在《拙轩词话》中说:“苏文忠《赤壁赋》不尽语,裁成《大江东去》词。”所以紧接着《前赤壁赋》而写下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可以当作前者的互文。金圣叹说:“若无后赋,前赋不明;若无前赋,后赋无谓。”所以前后《赤壁赋》又可以互相注解。将这三篇苏轼黄州时期的代表作放在一起比较解读,撕去的是苏轼身上的标签,还原的是一个人的经历和思想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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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河北省辛集市第三中学李超
董一菲,女。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黑龙江省首批正高级教师,任教于牡丹江市第二高级中学,“诗意语文”的倡导者,董一菲名师工作室主持人。首届全国中语会十大学术领军人物,首批国家级骨干教师,全国青年教师专业发展研究中心导师团导师,多家语文核心期刊封面人物,首届全国中语会十大教改新星,获第五届语文报杯全国大赛一等奖,东北三省十佳语文教师,黑龙江省优秀教师,黑龙江省教科研骨干教师,黑龙江省教育科研先进个人,市优秀中青年专家,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兼任大连枫叶职业技术学院客座教授,南京师大,吉林师大,哈师大,牡师院兼职硕士导师。
应邀在全国四十几个城市讲座授课,著有《紫陌红尘拂面来》(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董一菲讲语文》(语文出版社),《仰望语文的星空》(长春出版社),《雪落黄河静无声》(现代教育出版社),《千江有水千江月》(教育科学出版社),《寻找语文的诗意与远方》(清华大学出版社)等六部专著,主编《诗意语文行》《教学风格——生命个性与教学智慧的述说》《高中语文经典篇目同课异构及导读》等。
其“诗意语文”当选为当代十大名师“特色语文”之一。她倡导并践行诗意语文,追求语文的诗意与唯美,注重情感与语言的交织,意在发觉文学气息,感受浪漫情怀,用缤纷的语言,对文化的膜拜,及智慧与幽默构建一个诗意的课堂。在诗意语文的路上,一菲老师一直走在前面,并将继续引领向往诗意的年轻语文教师们不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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