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西凉湖
通往长江的那条长河
聂新发
年初夏，我心血来潮，独自一人，自武汉出发，花了两天时间，沿长江大堤上行，去寻找儿时去过的一条长河，去探寻西凉湖与长江是如何相连的。
我出生在西凉湖畔一个叫“刘家湾”的自然村落。自小，我就爱站在村庄的打谷场上远望面前的西凉湖，一湖润三县，西凉湖属三县共有。我所处的村庄刘家湾属于蒲圻县（后来改名叫赤壁市）。咸宁在哪？一眼就能望过去，湖的对岸，就是咸宁；嘉鱼在哪？很遥远的斜对岸，便是嘉鱼。
12岁那年，我家盖新房，要到西凉湖对岸的嘉鱼买红砖。那天，我随着父亲一行，划着七八只木船，天没亮就出发，荡行几十里水路，到达嘉鱼岸边，然后又转入一条长河，继续行船，中间似乎还经过了一两道闸门，终于到达一个叫新街的地方。这里的砖瓦厂给我们每条木船装满了红砖。回到家时，已是深夜。这次买砖之行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划完西凉湖，即将进入那条长河时，我惊讶地发现一向静止的西凉湖水，竟然在缓缓流动，越接近长河，西凉湖水越流得急，仿佛有一条巨龙，盘踞在嘉鱼岸边，张开大口，要把西凉湖的水吸进去似的，我简直有点害怕！须知，我们刘家湾那里的水域，和西凉半岛各个村庄的水域，湖水从来都是静止的，看不出流动性。为何嘉鱼这边的湖水，是流动的呢？大人告诉我，西凉湖水都是流入这条长河，而此长河一直通到长江。也就是说，西凉湖，与长江是连通的。大人说，再往前不远，有一个余码头闸门，闸门外，就是长江。我那时多么渴望能继续前行，到闸门那里，看看长江。然而我们是来买砖的，砖装上船就返程了，我的这一愿望没有实现。
那条弯弯的长河，那条能够使西凉湖水流动的长河，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过了，它一直沉淀在我的记忆中。
19岁那年，我到武汉求学。报名那天，大伯一早就驾船送我和父亲过湖，在咸宁那边一个叫斩关村孙家咀的地方上岸，我们先坐班车到咸宁市区，再在咸宁市区坐车到武汉。那一天，父亲一路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到过好多次武汉，说他们是划船到武汉卖鱼的。我笑话父亲是在吹牛，西凉湖离武汉那么远，从我们家门前的水域能一直把船划到武汉来？怎么可能？但父亲一脸骄傲地说，他以前经常划船到长江呀，远远就能看到武汉长江大桥上的灯。不过他又强调从来没有把船划到长江大桥底下的，而是在金口一带、白沙洲一带的长江边就把鱼卖了。他说，来回一趟，要两三天，划桨的手，都要划起老茧。
西凉湖在历史上，曾经是一个通江湖泊，而从水利功能上，她承担蓄洪使命。当长江发生特大洪水，危及到武汉等重要城市时，西凉湖必须作出巨大牺牲，敞开胸怀容纳洪水，为长江分忧，保卫大武汉及其他城市。但奇怪地是，我查看湖北省地图，却看不到西凉湖与长江之间连接的那条水路。查看咸宁市地图乃至嘉鱼县地图，也看不到那条水路。
那条水路到底存不存在？我12岁去过的那条长河，现在到底怎样了？父亲说他曾经驾船从我们家门口出发，能一直行到武汉来，到底是吹牛还是曾经有过的事实？这些，都需要我亲自去探寻。还有小时候常听父辈们讲起的四邑公堤，也是我要探寻的。
我在幼小时候就听大人们常说四邑公堤，经常听说谁谁又被抽调到四邑公堤去了，但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具体是在那里，只知道是在我们西凉湖对岸嘉鱼那一边。由于小时候地理知识匮乏，我连四邑公堤是位于长江边用来抵御长江洪水的大堤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它就在我们西凉湖边呢。直到去年我自武汉去嘉鱼县拜访一个项目时，歪打误闯，无意中把车开到长江大堤上，忽然看到哨所的墙上刻有“四邑公堤”四个字，才恍然大悟：原来四邑公堤就是我脚下的长江大堤。所谓四邑，是指嘉鱼、蒲圻、咸宁、武昌四县，四邑公堤，就是保障四县不受长江洪水冲击由官方主持修建的大堤。
四邑公堤作为鄂南乃至大武汉重要的防洪屏障，保障着四县几百万生命与百万良田财产安全，堪称四县人民的守护神！四邑公堤有时也被人们称为“国堤”。
三峡大坝建成后，听说长江中下游发生以前那种特大洪水的可能性没有了，四邑公堤的防洪作用似乎在被世界淡忘。如今，很少有人提起这座长达百里的大堤。我从小就从父辈们口中得知四邑公堤的，我的父母和村里众多乡亲一道，曾多次修筑过这项巨大的工程。
我自武汉金口上了长江大堤，沿四邑公堤行驶，到达潘家湾。我们西凉人，一直羡慕咸宁到嘉鱼潘家湾的公路，即咸潘公路，修得很好，比蒲圻县通到我们西凉半岛的那条坎坷的泥土路，简直好百倍。如今，这条公路修得更气派更高等级了，它也不再叫咸潘公路，而是叫通江大道。咸宁市城区本身是远离长江的，但由于这条通江大道，咸宁市城区片刻也能到长江了。这条公路体现了咸宁市政府“拥湖面江”的发展战略。
潘家湾这里有码头、有轮渡。通江大道，从咸宁市区起始，到潘家湾长江码头结束，全程约20公里。通江公路的终结处就是潘燕汽渡。汽车在此上轮船，可到达长江对岸洪湖市的燕子窝。这是嘉鱼、咸宁去洪湖、仙桃乃至江汉平原的传统方法，而现在，武汉城市圈外环高速即将全部连成环，蕲嘉高速已开通，今后咸宁市开车去江汉平原那边，就不必在此过汽渡了，而是走蕲嘉高速后直接过嘉鱼长江公路大桥。
余码头，终于到达余码头了！少年时代常常从父辈口中得知的余码头水闸、余码头泵站就在眼前了。
余码头排水闸，就是西凉湖与长江之间连通的的关卡。我终于明白了，我记忆中的那条小河，就是眼前这条河，它的名字叫什么？我就叫它余码河吧。余码头排水闸，就是西凉湖经余码河入长江处的闸门。
余码头泵站始建于年，属国家大型排灌泵站，担负着西凉湖区周围嘉鱼、咸安、赤壁三县30万亩农田的排涝和13万亩农田的灌溉任务。
找到了余码头，我想入江口（即西凉湖水汇入长江的地方）应该就在附近，但我无法沿着余码河流水的方向往下追溯，因为河两岸是湿地，不能步行，更是不能车行。有几个渔民和鱼贩子驾船在水闸外的河岸边靠岸，我跑过去，问这水还要流多远到入江口，我要找到入江口。鱼贩子说，还有三四里就到长江口子，你只要沿四邑公堤顺着找下去。
我重新驾车，重新跨过水闸，沿四邑公堤往下游即潘家湾、武汉方向行驶，不到三四里，果然找到了入江口。余码河的末端就在这里，西凉湖水经余码头水闸后，就此与万里长江融合了。
我在入江口这里久久不想离去，儿时就渴望一见的地方，就在足下，就在眼前。随大人划船而入余码河的那个西凉湖畔的少年，终于在30年后，站在了余码河的末端，来到了入江口，眼前就是万里长江。
但是新街在哪里？我12岁那年随大人买砖到过的新街呢，它到底在哪里？我要沿余码河往上追溯，我想找到当年的那个叫新街的地方，我记得船在长港里划行几十里后，就是停在新街那里上岸吃饭、买砖的。我此时是找到了余码河的末端，我还要继续上溯，上溯到余码河的头端。余码河的头端，一定就是当年令我害怕，仿佛一条巨龙张开大口猛吸西凉湖水的地方。它在哪里？
我从潘家湾沿通江大道往咸安方向行驶，一路边走边看，到达烟墩乡，三国时期东吴大臣鲁肃，听说就是烟墩乡人。烟墩乡是鲁肃故里。
烟墩乡的对岸，就是赤壁市西凉半岛的西凉村。
直觉告诉我，我跑过头了，余码河头端，不可能在烟墩乡这里，因为烟墩乡快与咸安区交界了。我下车问烟墩乡的人，果然，他们说你跑过了，你应该往回到渡普镇那边寻找。那条河流经了渡普镇。我恍然大悟，以前不是经常听说西凉咀的人爱划船到渡普口买菜吗？我母亲有几年的冬天，曾划船到渡普口买白菜、萝卜，一定就是划过西凉湖沿余码河而来的。
我赶紧调头，往人们指点的渡普镇而去。来到渡普镇，又打听，人们告诉我，你要找的那条河，就在渡普中学那条路。
经过度普中学门口，前行两里，来到了新街桥。新街桥，就是跨在余码河上的一座老桥。
我记忆中的那条长河，就是眼前新街桥下的这个余码河。我越看越像。是的，它就是！
新街老桥，看样子有一定年代了。估计西凉咀村的人，也包括我的母亲，从西凉湖划船来渡普口买菜买东西，可能就是把船停在新街桥这里上岸的。但是现在，河里早已没有船只行驶了。时代早已进步了，公路交通如此发达，谁还去费力划船走水路呢？
可惜已是黄昏时分了。我想从新街桥这里继续往上追溯，找到余码河头端，已是不可能了。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告诉我，此处离余码河的头端，至少还有二十里，你不熟悉路，估计摸不去，现在天黑了，更难。
我只好离开渡普镇，重新回到通江大道，往咸宁而去。明天再来寻找。
夜宿咸安一家小宾馆。次日清晨六点起床，从咸宁，沿通江大道，往嘉鱼方向驶去。昨天夜晚我是沿通江大道从嘉鱼驶向咸宁市区，为的是住宿，而现在我则又返回嘉鱼，为的什么？就是想追溯到余码河的头端。
经过斩关。斩关是我相当熟悉的地方，当年我在武汉求学那几年常在这里坐车下车的。这里的小商店老板，都认识我父亲父亲以前经常做鱼贩子，没什么文化，是个粗人，但他性格较为开朗，人缘好，咸宁这边好多人都认识他。我那几年读书从武汉回家，坐车到斩关村，父亲经常因太忙没有划船过来接我，我就向人们开口，报出父亲名字，总会有人荡船送我过湖。
经过孙家咀。孙家咀在我的学生时代，曾有来自汉川县的渔民，长期驻扎在湖畔，在我们西凉湖搞渔业。西凉湖最早有迷魂阵、拦湖养殖、网箱养殖，似乎就是他们输入进来的。这些汉川渔民，个个都与父亲是好朋友。他们在孙家咀生活了十几年吧，后来由于西凉湖情况发生改变，无法在此经营下去，陆续消失了，说是搬回了汉川县老家，又说他们迁徙到其他渔业资源更丰富的湖区了。
过了大屋吴庄，前面不远处就是嘉鱼县地盘了，而在咸安区与嘉鱼县交界地，有高速入口，这是去年年底刚开通的蕲嘉高速设的向阳湖收费站。我心一动：不如走下这段刚开通不久的高速到嘉鱼吧。便放弃继续行驶通江大道，而是过向阳湖收费站，上蕲嘉高速，直扑嘉鱼而去。
蕲嘉高速是武汉城市圈外环的一部分，从这点上讲，西凉湖就是武汉八加一城市圈外环高速边一个较大的湖泊。毫无疑问，随着城市圈外环高速全线贯通，知道西凉湖的外地人将越来越多。
从向阳湖收费站上蕲嘉高速，只十几二十分钟，我就从新街收费站下了高速。再往前也暂时行不通了，前面就是长江，嘉鱼公路长江大桥还在建设中。跨过大桥就是将会江汉平原。
我穿过新街镇，往庄稼地行驶，想找到余码河后继续往前追溯到西凉湖边，但是行了好久也没看到余码河，我纳闷，我昨天黄昏看到的余码河呢？不是说余码河也经过新街吗，怎么就找不到？一打听，人们告诉我，这是新街镇，余码河离这里很远，你要到老新街去，老新街那里有余码河。
什么？原来还有个老新街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万分惊讶。
顺着人家指引的方向，我在纯粹庄稼地的乡村公路上行驶了二十分钟，终于来到了老新街。
天哪，儿时我听大人们常说的新街就是这个老新街，而不是我从高速上下来的那个新街镇！
12岁那年，我随大人划船沿余码河而来的的地方，正是这里！当时的七八条船，正是在这里靠岸!我们正是在这个叫新街的地方吃的饭，吃完饭后就是步行到不远处的余码头村砖厂买的砖。而那个砖厂早已停业了，人员早已下岗了，但房屋、建筑还是在原址。
岁月，仿佛在这里静止了，这里的一切，跟我三十年前来的时候，似乎一样。
要说变化，那就是如今的老新街，人流稀少，只有几家小商店，只有几位老年人还在这条小街上，而我12岁来的那时，小街上人来人往。
要说变化，就是这小街旁的余码河，似乎比我12岁来时狭窄，似乎无法行船了。为什么看上去狭窄了？是因为河的两岸草木疯长。而在我12岁来时，河两岸不存在如此茂盛的草木。草木侵占了河面，你现在看到的狭窄河道，哪里还有船行呢？
是不是长达几十里的余码河，早就没有木船划行了？时代，早已发生了改变，很多事物不可能再有，只能在你梦中不时重现。
西凉湖水流入余码河的那个口子，即余码河的头端，是否也早已变了样？我从嘉鱼这边，已是难以追寻到了。只能等以后再有机会，回到西凉家乡，在西凉村坐船，随西凉湖水的水流方向，定能追寻到西凉湖入余码河的口子……
年5月初稿于武汉
年7月修改于武汉
聂新发，现年43岁，老家在湖北省赤壁市神山镇西湖村一组（刘家湾），现居武汉。有文学爱好，偶尔读点书，偶尔弄点文字，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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