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游与独行——前后《赤壁赋》解读阅读苏轼的文章一直是一件令人百感交集的事情。一方面,关于苏轼个人及其文章的研究和解读极其丰富,只要有耐心,每个人都可以走进苏轼的文学世界,领略其魅力。另一方面,苏轼的个人经历和人格范式是如此地鲜明突出,以致于我们在阅读时总难免从文字中寻找苏轼个人经历、情绪、精神的痕迹与依据。于是,阅读文章成了手段,阅读苏轼成了目的。苏轼的文学就此被笼罩在苏轼的人生下,成了他人生的附庸。诚然,在阅读任何一个文本时,知人论世都是有效的深入方式。但如果这个方式成为了目的且是唯一的阅读目的时,文章本身的价值无疑是被削弱的。如若在知人论世的路子上企图读出还原历史的效果,那就是朱光潜先生所说的“考据癖”了。因此在面对前后两篇《赤壁赋》,阅读的过程可以是带着苏轼的情绪进入文本,而进入之后,则试着让文字本身说话,毕竟那才是苏轼最想在这两篇文字里传达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历来选入教材的都是《前赤壁赋》,这是苏轼与客同游赤壁留下的文字,也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开。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将这个同游的“客”做实为一位川籍道人杨世昌,也有看法认为这个“客”其实是苏东坡的内心投射,是另一个自己。我们且将这个客只单纯按字面理解,只当作苏轼的同游者。第一段的写景虽不是全文关键,苏轼却写得格外流畅。在“既望”这一日夜游,想必是想去赏月的,然而却以“风”和“水”起笔,可知此时月亮还没有升起。于是,苏轼与客吟诵起了“明月之诗”、“窈窕之章”,唱着月光美人的诗篇,来期待月的出现。读者于是与他们主客二人一起等待月的到来: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月如期而至,苏轼细细打量着月光照耀下的水,感受着月出后的风。“月、水、风”三者具备,身处其中,苏轼有浩浩乎、飘飘乎的感受,甚至高兴地扣着船舷唱起歌来。在这样的美好景致下,苏轼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然而这愉悦却被凄然的洞萧声打断了。我们发现苏轼用一歌一吹两段音乐性的描写,不但完成了从写景到抒情的过渡,还完成了情绪由乐入悲的转折,这一转不动声色,却将文字向更深刻的层次引去。原本飘然愉悦的苏轼在洞箫声中也愀然起来,这样的情绪张力引出了随后的主客问答。客首先抒发了自然永恒,个人渺小,人生短暂的哀叹。面对赤壁下的水面,客遥想当年在此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一代英雄如今早已不在,此地的山川风物却依旧,那么比曹操渺小得多的主客二人在这江水面前更不值一提了,只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笔下的主客并没有主次之分,更没有对错正反之别。客的这种哀叹是人类文化发展积淀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有的,当人类的集体记忆保存了几代乃至几十代之后,必然会惊讶于自然界的长久与稳定,转而反观自身,人类的生命却如此短暂,如此瞬息万变。“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样的反差会让大多数人感到沮丧,而处理这种沮丧成为许多古代文学作品的主题。在客看来,这种反差所引起的惆怅是不可排遣的,想要飞仙遨游、上天揽月也不过是梦话而已,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托遗响于悲风”罢了。苏轼如何来处理这样的沮丧呢?他告诉客,你说的这种反差根本不存在,把自然和人生同时放在变和不变的视野下对待,则同样都是速朽的,也同样都是永恒的。人生对自然不应是羡慕和仰望的,而应该是享受与陶醉的。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自有其节奏,我们不能占有不属于自己的外物,可自然山水却是可以永远享受下去的,回到眼前景致,还有什么理由惆怅呢?直醉到东方既白,方不负良辰。在这篇《前赤壁赋》里,我们看不到苏轼丝毫的不快,他还用自己的豁达、通透去开导同游者,带领同游者和读者一同从人生渺小的惆怅中抽离出来,共享赤壁江月美景。既然看不出有什么贬谪愁苦,又何必强行将苏轼当时的不幸经历附会其中呢?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与《前赤壁赋》的精致文字相比,《后赤壁赋》的文字更呈现给人不加修饰的随性感。苏轼再游赤壁是三个月后,依然有客同游,依然仰见明月,苏轼当然也依然兴致高昂。面对明月,苏轼显然回想起了三个月前的畅游经历,携酒携鱼,“踏月行乐,乘兴欲游”。可再到赤壁之下,苏轼却有些吃惊: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才过了没多久,赤壁的景致就认不出了。果然如《前赤壁赋》中苏轼自己的判断一般,自其变者而观之,则赤壁曾不能以一瞬。这番哲理本是苏轼推想之辞,如今真的发生在眼前,他本人又作何感想呢?苏轼没说,我们无从得知。苏轼不说,却径直上了岸: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没有更多的解释,眼前景色大不同,苏轼游赏的方式也不同。既然“石出”,那就“履巉岩”;既然“山高”,那就“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呢?苏轼没有解释,眼前有难走的路,那就上岸走走,眼前有高峻的山,那就向山上攀登。这样的选择恐怕是苏轼的心性使然,自然不必解释。可登上之后,苏轼看似轻描淡写地补了一笔:盖二客不能从焉。这样的路,大概别人走不了吧。苏轼的理所当然,却是二客所做不到的。游玩赏景自有同游,攀高越险却只能独行。尽管如此,独自站在高处,苏轼还是能生出一股豪迈之气的吧,情不自禁要长啸一声。可这一声长啸却换来了“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哪怕长啸声是自己发出的,乘兴而来的苏轼对自然界这种变化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禁“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他赶忙回到舟中,“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这次就不是“纵一苇之所如”的悠然潇洒了,而是心情由于忧惧而难以平静,根本顾不上驾船了。这份忧惧在二客离开后,也在苏轼的梦境中延续。在归途中苏轼见到一只孤鹤,他的梦中出现了一位羽衣道士。梦中的道士与苏轼并没有更多交流,道士问赤壁之游乐乎,苏轼不答;苏轼问道士姓名,道士亦不答。尽管是梦,苏轼醒来后要开窗查验一下,那只孤鹤在不在,与自己梦中的道士是否有关联。按照不少志怪小说或传奇故事的套路,入梦的仙人通常会给梦者一些提示,梦者醒来之后只要跟随提示,就能收获各种意外之喜。苏轼心中大概也有这样的期待。可他却只生活在自己的现实中,故事里的情节并没有发生,仙人没有提示,仙鹤不见踪影。赤壁之游乐乎?这个问题苏轼用回避的方式给出了答案,我们猛然感到一阵来自苏轼内心的孤寂和苦闷。灵魂只能独行在《前赤壁赋》里,苏轼让客豁然开朗,让后世读者豁然开朗;到了《后赤壁赋》,苏轼却把自己一人留在孤独凄凉中。欣赏美景的旅程上永远会有同游者,可高峻难行的路只能一人独行。同游的二客可能不会知道,原本兴致最高,独自上岸攀登的苏轼为何归来后会是意兴阑珊甚至有些惊恐的表情。苏轼的旷达发生在赤壁下,苏轼的孤独也产生在赤壁下,那孤独与孟德周郎无关,与山水风月无关。我们也是如此,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在没有人注目的时候和自己对话,这孤独其实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成长也只在孤独的时候发生。苏轼的个人精神升华,必然发生在两游赤壁之后,他既向我们展示了看破宇宙的心智,又显示了坦诚内心的勇气。我们都称赞身在黑暗而心向光明的可贵品质,可在心向光明之前,必须认清眼前的黑暗。毕竟通向光明的路,需要在黑暗里走,只能一个人走。我们后世看到的那个热爱生活,用宽广的胸怀去拥抱自己命运的苏轼,恰是从赤壁下走来的。五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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