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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和现实的缝隙中
——读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首词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也就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的第三年。千百年来,它作为怀古咏史词的“古今绝唱”,一直被视作一篇抒发作者壮志未酬忧愤心情的作品。但重新审视,这首词会给我们新的启发。
傅藻《东坡纪年录》载:“元丰五年壬戌,公在黄州。七月既望,泛舟于赤壁下,作《赤壁赋》,又怀古作《念奴娇》。”苏轼念兹在兹的原因,是不能忘怀三国风流。但是,这个赤壁并不是真正的三国古战场。据学者考证,黄州赤壁本名“赤鼻矶”,因“崖石赭赤”且“突出下垂,状如悬鼻”而得名,只是由于音近,被人误以为是三国赤壁。苏轼对此其实是十分了然的,他在《与范子丰书》中就写道:“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又有《赤壁记》:“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这些模棱两可的表述,其实是既不想承担考据失实之责,又不想轻易放过顺水漂来的历史碎片。何况,这里“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鹘巢其上”(《与范子丰书》),景色颇壮阔,即使只是假迹,也足以让人遐思无限,晚唐的杜牧就曾在此发过“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的感慨。所以,苏轼不妨姑妄言之,作势而起,让神思同那冲天的鹘鹰一起,击水三千,扶摇而上,从这浩浩汤汤的古来东流水中,打量一下自己的倒影。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个表述很有意思,它的主语是势不可挡的惊涛浊浪,宾语是曾经的风流人物,这种以物为主、以人为宾的刻意布局,凸显了个体生命被裹挟进时间的滔天巨浪时的渺小和无助。一个“淘”字,宇宙的云屯席卷之势跃然纸上。在经过漫长岁月不近人情的淘洗之后,再风流俊逸的人物,也只会沦为波翻浪卷间的一个泡沫,更何况庸庸众生?它表达的虽然还是《前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意思,但却不再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种以人为主的姿态。也就是说,苏轼自以为凭借着历史的智慧,突破了个体生命的局限,洞穿了人生虚妄的事实,因此也就可以漠视此身此在的苦难,也就摆脱了“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悲情。
第二句转为平易:“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没有曲折,没有渲染,他像一个司空见惯的导游一般,平静地介绍了这处本该跌宕传奇的古迹。这是一种自觉的抑制,是前一句所塑造的境界的延续:在无涯的时空面前,周郎的风流、赤壁之战的功业又都算得了什么呢?“人道是”三个字,既表达了对赤壁地理真实性的迟疑,又表达了对三国历史真实性的迟疑,其目的是要通过某种街谈巷议的口吻,将所有此在的伟大事实都幻像化,从而来说明人生的虚妄。因此,苏轼将最饱满的笔墨都留给了不朽的外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穿”、“拍”、“卷”这些极富生命力的动词,渲染着自然的力量与激情。显然,经历了牢狱之灾和贬官之后的苏轼,已经对人类生命意志不再那么自信,他希望通过膜拜自然来否定个体的价值,也就是通过泯灭自我来完成庄子式的超越。
而一句“江山如画”,词人又从物我两界的此消彼长中抽离了出来。刚刚还如万马奔腾的波涛瞬间被定格,成为一幅静止的画作。历史也就戛然停在了三国时代的某个断面上。也只有在这个断面上,我们才能看到“一时多少豪杰”。但只要想到这个断面终将湮没在汹涌的波涛之中,“一时多少豪杰”就成了一个没有下文的悲凉彻骨的哀叹。
哀叹使人软弱,苏轼也由此跌落到飞溅的泡沫之中,跌落到顺水漂来的历史碎片里。超越的永恒消失了,只有当下,一切也就突然变得真切起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事从“当年”娓娓道来,“小乔初嫁”为少年英雄增添了几许柔情,虚词“了”则让故事的节奏变慢,显示了讲述者的自信,恰如目见:羽扇纶巾,温润如玉,谈笑之间,敌军已然灰飞烟灭。这是一段极度审美化的描述,洁白的羽扇,飘逸的纶巾,都让人想到魏晋时期优雅的名士。而源于佛家的“灰飞烟灭”一词,则让原本血雨腥风的覆灭显得轻巧而浪漫。这便是本词开头的所谓“风流”。当“风流”从大浪的无情淘洗中、从瞬时湮灭的命运中被特别打捞出来,而成为一个审美对象时,作者的超越就已经被大大打了折扣,而“遥想”中所流露出的艳羡,又完全暴露出词人对现实世界和此在人生的深深眷恋。
于是,苏轼开始检点这场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一“多情”,至少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相对于周郎俊爽脱俗、宠辱不惊的“风流”,自己总是耽溺于世俗的得失计较,“多情多感仍多病”(《采桑子》);二是相对于自己开始所持的古今一瞬、天地一我的超越姿态,却终不能忘怀此在人生的风流和悲伤,这不可笑吗?兜了一圈,苏轼又回到了“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叹中,又瞥见了自己破碎的身影正随波逐流,无法停歇。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一句因着上面的精神历程而变得复杂起来。只有认同人生的虚幻性,才能直面现实的挫折和意义的渺茫,才能面对着死亡后永恒的黑暗;但怎样才能认同人生的虚幻性呢?苏轼是有大智慧的人,他精通佛道之学,深谙历史,但他的精神实践证明,智慧还不足以将我们的生命安顿在虚幻处。《齐物论》云:“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确知我们身在何处,又应该置身于何处。那么,这“人生如梦”又包含了多少无奈呢?这敬献给江月的酒,是在卑微地请求着启示呢?还是只在孤独地倾洒着内心的悲伤呢?
这首词和《前赤壁赋》一样,是谪居黄州的苏轼排解心中块垒、寻求自我超脱的一次尝试。他如何在经历挫折之后重新认识并容纳了自己的脆弱,再站起来守护个体那一点渺小的希望,最终又收获了怎样的悲情,这个过程,才是苏轼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而非什么愤懑不平之气。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一一本文刊于《文史知识》年第3期“诗文欣赏”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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