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抗美援朝战争进入到最紧张时刻,驻扎在羊楼洞的四野四十军一一九师独立四团离开驻地赴朝参战。湖北省军区接到上级命令,在独立四团空出的营房组建了“中国人民解医院”。该医院前后收治剿匪和抗美援朝前线转运来的多名伤病员。当时前方运来的大批伤病员送达赵李桥火车站,医院距火车站有三四公里,每当有伤员运到,当地军民就展开生命大接力。据当地老人回忆,村民自发组成担架队跟医护人员一道,到火车站抬伤员,其他居民则夹道欢迎。伤员多时,血浆来源有限,羊楼洞村有一半人曾多次为伤员无偿献血。在这些伤残军人中,有的因跟敌人拼刺刀肠溢外露而感染;有的因肢体被炸断,骨头外露而感染;有的在朝鲜战场被细菌弹袭击,呼吸系统感染成肺结核。由于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其中位伤势过重的伤员相继于年10月29日至年2月4日牺牲,被当地军民安葬在羊楼洞村得胜山(“老营盘”茶山)下一片荒地里。当时,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来得及通知他们的家属,以至于使烈士们孤独地躺在山坳里。
烈士亲属祭拜
三分之一寻亲信被退了回来由于半个多世纪的风吹日晒,有的墓碑已经断裂,许多碑文也模糊不清。余法海买来洗衣粉和刷子,洗刷掉碑上的青苔和泥土,并用红油漆刷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碑文的内容重新描绘出来。随后,整整用了3天时间,他跪在地上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抄碑文,并发动赤壁市作家协会的文友们来一起抄写。
“在墓地,大家按照我的分工,每人抄一排,抄得快的帮助没抄完的。碑文看不清的繁体字、残缺字,大家一起琢磨。我们怀着对名英烈崇敬的心情,不怕烈日晒,认真仔细逐碑抄写,一直将所有碑文全部抄完,然后又统一检查一遍,将手稿集中收集起来,交给我整理打印校对。”
余法海将查询的情况写成了一份调查报告,打印了4份,分别送给赤壁市政协、人武部、民政局、公安局。不久,由赤壁市人武部牵头,赤壁市公安局、民政局及赵李桥镇参与,联合组织开展了“百封信函、千人协查、万里电波、为烈士寻亲”活动。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如愿,寄出的百多封信,有三分之一因“查无此地”被退了回来。余法海决定为这位烈士出门寻亲。他首先面临的困难就是经费问题,由于有关部门没有相应的政策和经费,不得已他忍痛卖掉了自家的小平房,临时借住单位同事的房子。几年下来,包括寄信和外出寻亲,余法海已花掉全部的个人积蓄,成叠的车票他一张张地保存着,给自己留个纪念。
医院旧址
“我们终于没有遗憾了”年的一天,余法海家里来了一位陌生老头,自称:刘耀,家住河南武陟,64岁。其父刘宜斋年入伍,年赴朝,随后没了音讯。其叔也是军人,南找北寻没结果,弥留之际交代:娃啊,你爸是军人,我没找到,你要想法找到!刘耀又找了11年,直到收到余法海的信。
一到湖北羊楼洞,刘耀好像看见了父亲一样,直奔父亲的墓而去,一见就跪,一扑就哭,半天头都没抬起。刘耀从小就没见过父亲,现在见到的只是个青石碑,就把这个青石碑贴在脸上……余法海说,那父子之间割舍不断的感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感人至深的场面,让人过目难忘。这是首例烈士亲人到羊楼洞祭奠。
生死两世界,亲人以这样一种特殊方式“团聚”。余法海说,他突然觉得,眼前那片墓碑已不再是块冰冷的石头,每一块石碑背后,注定都有一份亲人焦急、漫长的寻找。更何况,他们是为祖国英勇牺牲的人,本该被记入史册被世人铭记。忠骨埋异乡,沉睡半世纪。辽宁籍烈士刘树春的墓位于烈士墓群的第7排第13号。墓碑上记载着:“刘树春,男,辽东省兴城县曹庄区十八家村人,年6月入伍,高射炮三团一营二连战士,年9月10日牺牲,时年32岁。”医院的工作人员安葬烈士们时留下的具体信息为查找提供了方便,然而因为信息有误也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寻亲的难度。余法海分析,显然辽东省应该是辽西省的笔误——建国初期,辽宁地区划分为辽东和辽西两省以及沈阳、旅大、鞍山、抚顺、本溪5个中央直辖市;年8月撤销辽东、辽西两省建制,合并改为辽宁省。为此,余法海给“辽宁省兴城市曹庄区十八家村”寄信,寻找刘树春烈士的亲人。可是,现在的兴城市有个曹庄镇,曹庄镇下面并没有十八家村。地址不对,信件被退回来了。余法海想:十八家会不会在今天的曹庄镇周边区域内呢?于是,他又查阅了现今的行政区划资料,在临近曹庄镇的羊安乡找到了一个叫“十八家子”的地方。余法海随后写信给兴城市公安局羊安派出所,请求对方帮助寻找刘树春烈士的亲人。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刘树春烈士的亲人。当年,刘树春没有音信后,他的亲人曾向民政部门说明情况,得到的答复是失踪人员的亲属无法申请烈属。任谁也没有想到,刘树春和名烈士就长眠在湖北省赤壁市羊楼洞的崇山峻岭中,直到收到余法海的来信。刘树春的侄儿刘利中说:“这50多年里,伯父的下落一直是个谜,我们不相信伯父如果活着会不和家人联系。现在,得知伯父作为烈士被安葬在湖北,我们终于没有遗憾了。”余法海曾看过热播的电视剧《士兵突击》,剧中主人公许三多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现在成了余法海的座右铭:好好活,做有意义的事。
余法海“寻亲”路上的火车票
“哥哥,我们带着饺子看你来了,娘一直念叨你……”年初秋的一天,余法海接到了一个来自河北的电话,对方说自己家乡有一个叫“纪执中”的人,当年参军走了就没回来,听说老余发现了一片墓地,想核实一下这里有没有这个“纪执中”的墓碑——对方强调名字是“执行”的‘执’、‘中华’的‘中’”。余法海记得,墓群中的确有个烈士姓纪,但烈士资料显示的却是“纪志忠”:这两个人毫不相干吗?是不是自己誊抄时出现了笔误呢?为了慎重起见,余法海急忙赶往羊楼洞墓群对碑文进行核实。结果,墓碑显示墓主是“纪志忠”。
虽然自己誊抄的资料没有偏差,但根据以往寻亲的经验,余法海知道,墓碑上的人名、地名和现实中未必完全吻合,有的是因为方言造成的笔误,而有的则是因为烈士在部队里改了名字,不能排除这个“纪志忠”和那个“纪执中”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接下来,余法海又向对方核实纪执中的籍贯和部队番号,没想到与碑文出奇地一致。
难道这个纪志忠和那个纪执中是同一个人?可仅凭籍贯和部队番号就能认定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呢?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并且凑巧同属一个部队?余法海知道,此时还不能断定对方所说的就是葬在这里的烈士。他还要与当地的民政部门和派出所以及当年的知情者联系,调查了解在年,从河北省建国县入伍的纪姓战士有几位,如果是两位或两位以上,那就要做进一步的认定了。很快,几个地方都有了回音,可喜的是,各方面的反馈都是唯一的。这也就证明了,纪执中和纪志忠确实是同一个人。得知这位烈士的亲人已经迁居外地多年,余法海又向打电话的人索要了烈士弟弟纪执华的电话。
余法海的电话让71岁的纪执华老人异常吃惊,也开启了那道尘封在老人心底半个多世纪的记忆闸门。纪执华还明确记得哥哥是年出生,年参军,当时家乡已经解放,还没有建国,正赶上四野大军南下,哥哥就报名参了军。由于哥哥人高马大,又头脑灵活,还在村子里的夜校识字班里读了些书,就直接被分配在骑兵连当侦察员。大军过长江时,哥哥侦察立了功,哥哥的战友还专门到家里捎来哥哥的军功章和奖状,后来就没有了哥哥的音讯。
多年来,纪执华一直谨遵父母遗愿,苦苦寻找哥哥的埋葬地,但却一无所获。几十年来,这也成了老人的一个心结。就在纪执华对寻亲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没想到接到了余法海的电话,他马上将也在北京生活的弟弟和妹妹召集到家里,对他们说起了这件事情。弟弟和妹妹听后也异常兴奋,虽然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会葬在那里、为什么会改了名字,但大哥的遗骨毕竟有了着落,惊喜万分的亲人商量决定,一起去湖北赤壁为大哥扫墓。
“哥哥,我们带着饺子看你来了,娘一直念叨你……”年3月底,纪执中烈士的亲人来到了赤壁羊楼洞。
著名作家毕淑敏瞻仰羊楼洞烈士墓群
为“自己”扫墓的“烈士”家住重庆市巴南区李家沱南村的胡金海是在抗美援朝中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老兵。年3月下旬的一天,胡金海正与子孙们享受天伦之乐时,没想到华中科技大学寻亲团的志愿者正在为他这名“客死异乡”的“烈士”寻找亲属。
“你是胡金海的家属吗?我们是华中科技大学的志愿者,你的亲人胡金海年12月在抗美援朝中牺牲后,葬在湖北赤壁市洋楼洞烈士墓中。50多年来,一直没有亲人去扫墓。我们几经周折才找到你们的联系方式……”胡金海接到电话时,惊诧不已,自己在抗美援朝中上过前线,但没有受伤,怎么成了烈士?在千里之外的湖北省赤壁市还有自己的烈士墓?是不是重名了?
这时,对方将墓碑上记录的详细资料告诉了他:墓主胡金海(位于第10排第10号),第十二军三十五师一○四团八连战士,四川江津(现划归重庆)高歇乡人。年牺牲,牺牲时22岁,并被批准为革命烈士。有关部队与籍贯都与自己吻合,胡金海怔住了。
面对戏剧性的一幕,寻亲志愿者既困惑又惊喜,立即给余法海打去电话,询问是不是把墓碑上的文字看错了。为这事,余法海也迷惑不解起来。为了慎重、准确,唯一的办法还是再去墓地核实一下碑文。余法海立即乘车赶到墓地,核对后发现无误。据胡金海回忆,他曾护送一名陌生的受伤战医院,不慎把自己的生死牌弄丢了。他解释,当时首长要求战士们把自己的姓名、年龄、家乡地址、血型、所在部队等资料写在卡片上,放在随身衣袋中,称为“生死牌”。可能是受伤的战友后来牺牲了,善后人员把他的资料误登了上去。胡金海年复员回家后,被安排在重庆家具五厂工作,直到年退休。志愿者没有想到寻找烈士亲人,却找到“烈士”本人。
这年8月18日,胡金海特地去湖北为那位没有找到亲人的烈士和“自己”扫墓,以了却一桩心愿。他来到烈士墓群,找到自己的墓碑,缓缓地蹲下来细细地看碑文:没错,没错,和我的基本资料一样,住的地方一样,参军过程也一样。一想到那位长眠于此,却不知姓名的战友,胡金海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战友啊,你为保家卫国牺牲了,我们活着的人却不知你是谁。知道你被葬在我的名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呀!今天,我代表亲人来看你,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泪流满面的胡金海,随后轻轻地走上前为战友献上一束鲜花。接着,他单膝跪地,从背着的一个已褪色的绿色军包上解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用过的铁茶缸,茶缸上斑驳铁锈中“献给最可爱的人”几个字依稀可见。“来,喝酒,我敬你一杯。”他用颤抖的双手从背着的军用水壶里倒出从重庆带来的酒:“战友,老胡陪你干一杯。”说着,将酒缓缓地洒在碑石前,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站起来,他突然甩开女儿的搀扶,走到每一座墓碑前,用了近1个小时的时间,敬了个军礼。
余法海接受上海电视台采访
“全国十大真情人物”颁奖晚会现场的感人一幕年,余法海被评为“全国十大真情人物”。在上海电视台直播现场,一名观众突然冲上前台跪在他的面前,连声喊“恩人”。主持人和余法海都惊愕不已,直到这名观众从口袋里掏出一捧土,拜托余法海将它撒在羊楼洞烈士墓华久印坟上时,余法海才明白:他就是华久印的亲人。
年,华久印入伍,打仗很勇敢,在部队还是轮训队区队长。年6月9日牺牲,牺牲时22岁。个烈士墓碑中,有关华久印的碑文中记述“蓟县第九区王官屯人”。
年10月的一天,媒体寻亲团的车子艰难地行驶在奔往天津市蓟县(原属河北省)的路上。好不容易到达蓟县马伸桥乡王官屯,可是当地“华”姓很少。几经找寻,终于有一位上了年岁的大娘依稀记得,邦喜公路旁的一户人家好像姓华。于是,媒体寻亲团赶往山脚下的那个院子。
院子的主人是一位姓蔡的大娘,听到媒体寻亲团成员口中“华久印”3个字,80多岁的老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扔下正在洗着的衣服,把媒体寻亲团领进屋。东厢房的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的镜框,里面镶嵌着一张已经变黄的革命军人证明书。指了指这个镜框,蔡大娘就一下子坐在了土炕上,并撩起衣服擦着眼角。原来蔡大娘就是华久印的大嫂,而华久印的母亲、大哥都已经去世了。
“现在就剩下这张证明书了,二弟的牺牲证书和当时的遗物都找不到了。”蔡大娘的丈夫华久龙只有兄弟二人,因为父亲去世早,一直是蔡大娘的婆婆拉扯着两个儿子。当年华久印跟部队走的时候只有十几岁,等蔡大娘嫁到华家的时候,小叔子已经参军好几年了。大娘哽咽着说,她跟这个小叔子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小叔子所在的部队夜里急行军,正好从当时的王官屯经过,负了伤的华久印趁休息时,回了趟家。老人说,当时久印受伤了,血从胳膊、胸口等多处伤口流出来,把身上的衣服都浸湿了,可是他还是笑着告诉老娘和大哥别担心。他还腼腆地冲着蔡大娘叫了一声“大嫂”。说完了这句话,华久印就跟着部队连夜离开了。
此后,华久印就没有了任何信息。一直等蔡大娘的女儿出生后才收到他从部队寄来的几张照片。因为没有一张全家福,蔡大娘和丈夫带着婆婆抱着女儿,到照相馆照了全家第一张照片,并把华久印的照片竖在了全家福的旁边。蔡大娘说,这张自家人拼凑的全家福一直是婆婆最珍贵的收藏。
大约是年的时候,家里突然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张华久印的牺牲证书、钢笔和笔记本等遗物,从上面的记录来看,华久印已经牺牲,而且埋葬在湖北省,但具体因为什么牺牲,埋葬在湖北省什么地方,他们谁都不知道。更让人遗憾的是,随着几次搬迁,这个包裹也丢失了。蔡大娘说,婆婆是年去世的,老人临终还念念不忘,想知道二儿子具体的埋葬地,她想去看看这个让她牵挂了一辈子的儿子,更希望将儿子的尸骨带回家。自己的丈夫去世的时候也嘱咐儿女们,希望他们能找到二叔的坟墓,到坟上给二叔上上香。
这就是“全国十大真情人物”颁奖晚会现场出现的感人一幕背后的故事。
电视录制现场烈士亲属感谢余法海
共同吹响寻亲集结号寻亲,牵动了不少医院老战友的心。年清明,医院健在的10多名老战士闻讯而至烈士墓地。他们已是风烛残年,有的行动不便,有的戴着心脏起搏器,互相搀扶着为烈士敬献鲜花。这些可爱可敬的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们噙着热泪,用颤抖的声音齐声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歌声飘荡在寂静的山林,在空中久久回响。
漫漫路,殷殷情。如今,多病年迈的余法海仍不知疲倦地在寻亲的路上奔波着。他总说:“对我来说,给烈士寻亲是一次感恩之旅!英烈离开亲人半个多世纪了,应该让他们魂归故里!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会全力以赴去寻找。能够为烈士全部找到‘家’,是我最大的幸福。”同时,他欢迎广大社会志愿者加盟,特别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接过“寻亲棒”,共同吹响寻亲集结号。
每找到一位烈士亲人,余法海就会在“寻亲名单”中的烈士姓名前认真地画上一个五角星。随着时间的推移,名单上的五角星多了起来,至今,已有位烈士找到了自己的“家”。
修葺一新的羊楼洞烈士墓群
(赤壁籍在京作家余玮作品,原载《人民政协报》年4月2日)
余法海,男,中国文坛唯一获“感动中国”十大候选人、“全国十大真情人物”、“湖北省道德模范”等殊荣,被央视称为现实版《集结号》“谷子地”原形人物。
年出生,文革期间作为知青下过乡。知青招工当了警察,历任治安民警、指导员、科长、派出所长,年全国严打时,因成绩突出被公安部授予一等功臣。年,因连续高强度工作,血压升高,四肢肿胀,耽误了治疗时机,双肾功能严重坏损导致慢性肾衰。年,医院收治了重病中的余法海,还想方设法为他找到了肾源,及时地进行了肾移植手术。手术前后,部队的很多干部战士组织起来给他捐款,提供各种帮助。
余法海说:“是解放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的生命之光是社会各界无数好心人给点亮的,我活着就要想办法为大家做些事情,否则我会感到内心不安。”他在公安系统基层工作时,遇到过许多典型的案件。病休后,他开始把自己经手的案件整理成探案小说和纪实文学,同时还写散文、诗歌,搜集地方的人文掌故、风土民情等。他已在全国80多种报刊发表小说、杂文、散文、评论等各类文学作品余万字,出版文集及长篇小说共8部,当选为赤壁市作协副主席。
赤壁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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