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一格解读
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词作
——解读苏轼与《念奴娇·赤壁怀古》
文/河浦中学詹逸清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与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堪称豪放诗词的双璧,在诗词史上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然而论其传播程度,似乎《念奴娇》还占着优势,究其原因,辛词是将帅是英雄的慷慨悲歌,其共鸣对象往往是英雄志士,范畴略小了些,而苏词却更多是文人墨客对英雄的推崇而转及自身人生的惋思,更具有普遍意义,即使是普罗大众,认同感也会高一些。至今之国人,尚是耳熟能详、背诵如流。此词传世以来,更是引起了许多效仿,大开一派豪放之风,比如后世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就取经于本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词句意象、立意都颇为相似,恍有苏词的错觉。
苏轼在词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豪放派代表的帽子戴得紧实。这个离不开后世人对苏轼的推崇,但是当时苏轼的词作、词风却颇受争议。
诗庄词媚,在宋朝,词是可以用来演唱的,青楼瓦肆,又或者官宦宴会,经常有歌女按曲演唱,娓娓之音,在当时成为风尚,人情风俗、男欢女爱、宫闱闺室、花前月下一直是词的主体内容,艳丽柔媚有余,清爽阳刚不足。而苏轼之词,却一改靡靡之音,加了许多大丈夫的色彩,有了壮阔昂扬之玉振金声,可以说,豪放之风,就盛于苏词。苏轼之词,也许正因为气势太大,所以难免不受词律的约束,他的词作,颇多出律之处,甚至有许多不同通用句式的地方,自创了不少变式,所以苏轼之词被认为是“曲子中缚不住”的“句读不葺之诗”,在当时颇被人讥笑、诟病,时人认为苏轼根本不适合词的创作,但毋庸置疑,苏轼的词创作打破了传统的桎梏,拓宽了词的创作空间,发展了词的写作内容,丰富了诗人的情感体验,给当时尤其是后世留下了许多有益的借鉴,也影响了许多诗人。所以,苏轼被后人推崇,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的词,反而成了后人的典范,许多原本不符合词律的词作,变成了词的一个变体,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苏体,成为后人写词的格律范本。
《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是苏轼的代表作,同时也是宋词的一座高峰,其笔力之雄健、气象之宏大、艺术境界之高远,在词史上都难有匹敌之作。词的上阕写景,将赤壁之风物写得大气磅礴、穿空裂石,又凝聚了广阔的时空,溯古追今,令人神魂俱震而又遐思无限。词的下阕写人抒情,通过缅怀周瑜表达对英雄的仰慕,从而激发对自己人生空逝、韶华不再的怅惘。两阕词各有角度,却一气呵成,如江流直下,一发而不可收,直到奔泻入大海,才慢慢归于平静,却获得更广大的存在感。
上阕首起三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先声夺人,“大江”“千古”,广阔的时空之感扑面而来,千载以来,历史出现过多少英雄人物,他们各逞风流,都曾经在自己的时代留下自己伟岸的身姿,然而时过境迁,物事变换,无数功业,都烟消于历史的尘埃之中,有些人声名无存,有些人青册留迹,但他们的身影,终究消逝。代代有才人出,各领风流数十年,而代代的更迭,一如长江前浪推后浪,前浪终究消散在沙滩上。那些人物呀!如今都沉到浪底了吧?又或者汇于历史的大海,成为哪朵美丽的浪花,却终究不复当年的流光溢彩。起笔气象宏大,却又隐含着悲凉之感,那是对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一种深层感慨,只不过这种感慨,却被豪迈的表象掩盖,使人如果不深味之就难以觉察罢了。这三句,其实也是在为下阕的自我抒写作暗示、埋伏笔,使得全词有了导线,文气也能一脉承之。
接着三句“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承上流转,既转回现实视角,告诉人们诗人的立足点正靠着赤壁,又转向联想之虚境,告诉人们他由此想到了当年赤壁大战的景象。眼之所见,即为赤壁风光,心之所想,则为三国逸事。而诗人想得最多的就是在这历史事件中最突出的人物周瑜,人家都说这赤壁都是周郎的,那么诗人在缅怀英雄人物的时候,又怎能不细细去瞻仰英雄的遗迹、敬慕英雄的功业、感受英雄的情怀呢?诗人在这里不急于着笔对周瑜展开描写,只是轻描一笔,然后撇开笔墨,另作他说,就作了一个小小的铺垫。这样做也可以理解,诗人这时候的想象内容太多,思维必定也凌乱,尚不知如何在这短短的词阙中完整而又精炼地展示他仰慕的这个英雄。所以,他还需要通过铺垫,理顺自己的情感与思路。可是这一笔也很重要,似无心之举,却把英雄推出前台,作了一个完美的亮相。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一用笔,却有力地为周瑜正了名,无意间反驳了后世为了突出诸葛亮而贬低周瑜的举动,把《三国演义》中“既生瑜,何生亮”的小肚鸡肠的周瑜作了否认,告诉人们,历史和民间对周瑜的评价认可度是很高的,后世的说法是歪曲事实的。
接着三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虚实相生,气势更足,将赤壁之景象写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睹视。赤壁陡峭,石壁高耸,乱石棱嶒,从诗人眼前铺开,诗人恍惚间就觉着它们穿空破浪,在天地之间争雄逞威。而江水滔滔,顺势而东,汹涌而来,却在这里为赤壁所阻,哪能甘心退去,于是挟着一往无前之势,在这里撞壁扑石,一浪未落,一浪跟上,层层叠叠,互相激荡,在攻与守的力量激荡之下,涛浪冲天,水花飞溅,如漫天飞雪,落到这方天地之间,将自然的伟力呈现无余。而这自然的盛景,却很容易因为诗人在前面对英雄的缅怀、对历史的回思,使人们展开丰富的想象,这江水、这赤壁的相争,像不像当年曹军和孙刘联军在这里厮杀血战的景象呢?当年曹操号称八十万的大军,其军心何其振奋?气势何其凶猛?誓要突破孙刘联军的防线,把三国归于一统,然而力量虽不足,却占据着地利的孙刘联军,又怎肯坐以待毙,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唯有以永不言败、拼死相搏的勇气相对,誓把曹军挡于长江对岸,于是双方就像这江水主进攻、这赤壁主防守,在这里殊死相搏,血染山河,声破长空,使得天地变色、乾坤震荡。诗人在这里,肯定也有这样的想象,他无意于血腥的呈现,却在这寥寥三句写景中给人们作了想象的暗示。
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想象,诗人才可以在上阕的最后堂而皇之却又顺理成章地发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感慨。正因为这里发生过如此盛大的历史事件,给我们展开了激烈无比的历史画卷,把一幕幕本已湮没在时空长河中的战争场面通过自然景观的描摹间接地呈现出来。如画的不仅是江山风景,更是历史故事,景物、人物,虚实之间更是把诗人激荡的情怀展示出来,在这里,他的每一吞吐,都是刚利无比的元气,盈于其胸,烈于其魂。然而更加让他神魂激荡的便是在这争雄的过程中一一涌现的历史人物,曹操、孙权、刘备、诸葛亮,无不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都是豪杰,都足以引起诗人的敬慕。可是在这如画的江山之中,在这豪杰纷涌的时代,他最敬慕的还是周瑜,所以,当他在情感上和思维上终于做好了准备后,他展开了对周瑜的书写。
诗人在下阕开头三句这样写:“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立马把一个青年英雄俊杰的形象展现在人们面前。那是何等的年青俊美,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是何等的郎君多情?诗人只作了三句陈述,却足以引导人们去展开丰富的想象。单一句“小乔初嫁”,就足以羡煞无数人。要知道小乔是何许人啊!那是东吴二美之一,那是孙权的夫人大乔的妹妹,那是“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传说人物,她无异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神仙伴侣呀!这样的人物,能够嫁给周瑜,不是对周瑜最好的烘托吗?正所谓美女配英雄,宝剑赠烈士,想想当年楚霸王,如此暴戾的人物,却在后世民间被许多人深切同情,其中很大一部分不就是因为“霸王别姬”这一传说吗?殉死的虞姬,使得刚烈的霸王,有了柔情的一面,自然生发出可歌可泣的传说,而美丽多情的小乔,则让周瑜的形象更加立体。军权在手,美人在侧,人生之两大得意,怎能不叫周瑜豪气干云?更重要的是,诗人有意地让那血雨腥风的残酷战争,加上了一些浪漫的色彩,摧刚为柔,将一个铁血将领丰满为一个有血有肉又有情的大丈夫形象。这样的周瑜,怎么不叫人仰慕!
当然,更令人仰慕的不仅仅是形象,还在于周瑜所取得的功业。诗人接着这样写:“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诗人要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智将的形象,而不是一个猛将的形象。作为统帅,不可能真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如果真这样做,那只能说明这支军队、这位将领已经穷途陌路了,比如项羽就好这口,可是勇则勇矣,亲杀数百十人或者能鼓舞士气,凭此取得一场场战斗的胜利,但是没办法在战略的层面上指挥军队,最终失去了战役的胜利。统帅更重要的是统管全局、指挥若定。很显然,身为东吴大都督的周瑜,在这方面是很合格的。“羽扇纶巾”,呈现的是一个文士的形象,甚至这个形象会被错认为诸葛亮这一军师的形象,却正好展现了周瑜的智谋、风度,身不披甲,头不戴盔,却着士袍,挥羽扇,一点也看不出他对这场战争的紧张,不正好说明他方略已定、信心十足。果不其然,在他的经划之下,“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当他设计的“火烧连船”的策略取得成功,当曹军在火海之中仓皇失措、军心大乱的时候,孙刘联军趁机掩杀,打败曹军,使得曹军死伤无数、仓皇逃窜,周瑜自己却“隔岸而观”,还有闲心与左右之人说说笑笑。那场景、那气度,自古以来又有几人可比?可怜的曹军,灰飞烟灭,却成了周瑜指挥若定、功勋无匹的最好牺牲品。于历史事实来说,这样的描述当然很有夸张的色彩,但对于表现周瑜英雄形象,却有很好的衬托作用。诗人这样写,不在于夸大史实,而在于肯定周瑜的历史功绩,表达对周瑜的无比敬慕。
词章到这里达到了高潮,澎湃的激情也到达了顶峰。这时候,诗人遐想无限,诗人甚至已经灵魂出窍了。他写道:“故国神游”,他的思想、他的灵魂,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三国赤壁大战的那个战场,他仿佛亲见周瑜在那里排兵布阵、军令徐出,甚至仿佛他自己就是周瑜,“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而这种虚幻的感觉毕竟不能持久,人的激情也不能一直维持在顶点,尤其是当现实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的时候,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带给人的巨大苦痛不是许多人能接受得了的。诗人不是周瑜,他是一个被朝廷贬谪到此的罪臣。“乌台诗案”,让他的人生从此颠沛流离。政治上的巨大失意,生活中的许多困窘,哪怕他的确是一个乐观的人,也难免会带给他许多精神上的折磨。所以,在咏诗、在怀古之后,诗人没有一味高调,没有违心地哪怕是自我催眠式地作一番慷慨激昂的宣誓,表明自己如何积极奋进。诗人诚实地写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写这首词的时候,苏轼47岁,尚不算老,却白发丛生了。究其原因,愁思太多。这似乎让我们有些难以接受,豪迈旷达的东坡先生,居然也会有愁思烦恼?可这,不正是一个真实人的写照吗?要是受了冤屈,遭受了巨大的苦难,还能没心没肺地说乐观啊、积极啊,要么他已经像庄子那样超凡成圣了,要么他就精神分裂了。诗人由缅怀英雄转向观照自我,功业的巨大反差,使得他所产生的挫折感更强烈,乃至于对人生岁月都有了强烈的怀疑:我已早生华发、青春不在,我还能实现什么样的人生功业呢?
到了这里,诗人的情感变得沉郁,让人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与无奈。他不由地发出了这样的悲慨:“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诗人说他的人生就像一场梦,这梦,其实也颇多精彩之处,苏轼可谓少年得意,二十一岁时他进京应考,就已经名动京城,此后官场颇为顺利,文场更是声名赫赫,在史上、民间都留下了很多流风逸事,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变故,他仍然可以意气风发、纵横捭阖。无可奈何的是,他被摁下来了,而且一贬就到了黄州,做了个团练副使的小小闲职,窘困到连家人的温饱都成了难题。写这首词时,诗人到黄州还不久,身心都遭受着巨大的折磨,这种巨大的反差,既使他缅怀过去,也使他思想上有了消极。当然,他也不愿意在凄凄惨惨中自我消磨,他得找到办法,来达到内心的平和。于是黄州的山水成了他最好的消遣。他来到赤壁,对着赤壁的风光,自是生出了许多遐想,而当周瑜的功业与他自己的囧境相对比时,他的失落,又怎能轻易排遣?所以人生如梦的悲慨自然发出。人生是短暂的,如梦,似幻,一切的美好只能在梦中回味,哪怕是功勋卓著的周瑜,也淘进了历史的长流。永恒存在的大概就只有天上的日月吧!诗人对着赤壁,从白天呆到了晚上,陪伴它的现在只有天上的那轮明月。若是有酒,就举一尊,与明月共酌吧!只是,这轮明月,它可知晓诗人的痛苦,可能寄托诗人的怅惘?月若不解饮,独酌又怎相亲?
但苏轼毕竟是苏轼,我们全不能把他当作一个悲戚的文化角色。儒、释、道三家思想融于一身的他,不会在痛苦的道路上一走到底、碰得支离破碎,此路不通走他路,很快,他又在佛家和道家的思想中找到了出路,一是让自己更豁达,二是让自己更淡泊,在天地山川之中平和了自己的心绪,在主动适应并改变困局的现实操作中找到了乐趣。只是这些,相对于这首词来说,已经是后话了。
《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融汇了奋发与感伤两种情愫。主体还是奋发,感伤则多了些现实色彩。即使是后面的感伤,那其实也不仅仅是诗人自己一个人失意的悲慨,它能够在千百年来失意之人的心中得到共鸣。最值得说道的是:这首词之所以在后世有这么大的名气,不只是因为它的豪迈气度,不只是因为它的宏大艺术魅力,也在于它能够让骚人思士在共鸣中找到榜样,进而学着苏轼改变消沉与痛苦的生活心态,能够有更多乐观与旷达的心理因子,然后也就出现了更多充满豪迈气象的诗词。一个诗人,一首词,居然在无意中承担了这样的历史使命,所以,他伟大了,他的词作,也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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