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小早
如果在紫禁城里遇见苏轼会怎样?想必生动有趣的东坡居士一定对这座平日里荒芜寂寞,节假日人声鼎沸的皇家园囿感觉到索然无味,吵着要出去“日啖荔枝三百颗”地吃喝游玩一番吧!
年是紫禁城建成年,为此,故宫博物院推出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其中的重头戏之一,即“千古风流人物”苏轼主题书画特展。
对于这位生活在多年前,一生数度被贬,政治抱负不得施展的宋代大文豪来说,在他身后多年才建成的故宫,也不得不采用仰望的视角,从明清至今,始终以研究和收藏苏轼作品为豪。
数百年过去了,紫禁城也已成“故垒”,如今,故宫博物院作为艺术展览机构为公众展示了一个精神上更加璀璨的苏轼,而这样的亮相,不是作为礼部尚书、翰林学士的政治家苏轼,而是作为一位诗人、一位艺术家的更加纯粹的苏轼。
诗书画齐绝,但首推诗词
“其书姿媚……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苏)为第一”(黄庭坚《山谷集》)。
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为“宋四家”的苏轼,诗、文、书、画都很精通。此次故宫苏轼特展,作为一个综合性的大展,自然要侧重于“视觉”这一更加直观的呈现形式。但在欣赏苏轼的书画的同时,我们不能忽略这些书画背后作为苏轼核心内核的诗人形象。
苏轼虽然是一位诗书画全才,但是,相对书画而言,诗词更加内化,彰显了苏轼作为文人的核心品格。正是作为词人的贡献和苏词中所体现出的精神境界,让苏轼的品格在浩浩荡荡的中国历史长河中得到彰显并得到更加立体、完整的保留,故而本文与展览相辉映,更加侧重于作为诗人一面的苏轼。
苏轼的诗词成就,首推他对于词的变革的作用。
〓年8月31日,“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发布会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文华殿举行,图为参会嘉宾在观看展览。9月1日至10月30日,“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在故宫博物院文华殿展出,共展出78件套文物精品,通过苏轼及其师友的作品、受苏轼影响和能够反映其艺术思想的相关艺术作品,展现苏轼的精神世界。
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唐诗和宋词一直作为中国文学的两大高峰被并而列之,但是词登上大雅之堂却经历了一番周折。
宋代虽然为词的繁盛时期,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词被归为“小令”“诗余”,地位远不如诗。主流文学评价和社会氛围,让很多词作者本身也将词作为“游戏之作”,并不认真对待。陆游就写道:“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词,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余少日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长短句序》);“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胡寅《酒边集序》)。
由此可见,在当时文人的心目中,词作为“小道”,也只是偶尔为之,作为练练笔,写上一写的消遣,不被自己也不被同行和社会所重视。
当时主流的价值观,对于词这种体裁天然有着先入为主的成见。这一方面是由于词诞生于坊间,常与歌女为伴,作为消遣娱乐的形式让人有轻视之感;另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儒家的科举取士,将诗作为考试内容,“以诗取士”这种功利性的考量更加巩固了诗的正统地位。历朝历代,士大夫阶层都是以诗作为本体、主流,可以说,词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边缘命运的胎记。
与诗相比,词出身低微,被边缘化,无功利性,但正是由于这种宿命,让词在被忽视中获得了写法、体式、题材上的全面解放,不再承担“言志”“载道”的大任,却让词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既属“小道”,又不能用于当官发财,那么创作起来反而能够无所顾忌,洒脱自然。去掉了思想上的包袱和限制,词在这一时期无论从题材还是艺术形式上都取得了一定的繁盛。
市民经济的发展,让作为“长短句”的词更受到市民阶层的喜爱。虽有李清照、柳永、晏殊、辛弃疾等对词的探索,但是对于全面提升词的格调、拓展词的境界,让词从藩篱中挣脱出来,承担更多的艺术功能,真正起到革命性作用的是苏轼。正是苏轼的写作和实践,才让词具有了豪放的意境,所写之事也不再囿于闺阁相思离愁别绪,而是拥有了家国天下、宇宙万物、八荒神通的境界……
在苏轼这里,词真正超脱了“小家”,进入了与“载道”“言志”的诗学同等的高度。正所谓:“词至苏轼,而体始尊”(陈迩冬)。从苏轼以后,人们对词的刻板观念才被彻底打破,不再有“词为艳科”的陈腐观念,词成为一种可以上下左右自由腾挪的灵活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艺术载体。
如果不是苏轼,词还会长久停留在为歌女演唱,喝酒助兴的“小道”中,同时也很难从艳俗的市井小情调中超拔出来,成为一种不依赖于歌曲,而独立的文学形式。苏轼词中,如《江城子·密州出猎》《念奴娇·赤壁怀古》《题西林壁》《定风波》《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等,都充分利用词的长短句形式来“道己所欲言”“达物之妙”“抒写腑脏”。
可以说,从苏轼起,词的格局为之一变。“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相近”(刘熙载)。可见苏轼对于词在风格、内容、形式上的巨大革新所起的作用。
从艰难的困境中“脱壳”
虽然在艺术上的成绩斐然,但是纵观苏轼的一生,在政治仕途上可以说是一直处在逆境中。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正是这种仕途的失意,造就了一个大境界、高品格的苏轼。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这是欧阳修对于苏轼的评赞,从中不难看出,少年苏轼就是古今少有的天才,出类拔萃。但政治能力与诗文、考试能力毕竟是两码事。更何况,在封建王朝时代,政治能力与今天所说的执政能力有着本质的不同。
有人评说,苏轼的一生是在政治游戏中被玩弄的一生,又是在文学世界不断超越的一生。从幼年父亲的严厉教育加上自己聪明才智所形成的良好学养,到二十一岁被文坛大佬欧阳修赏识,后又参加制科考试,被委任大理评事……苏轼的学业和取仕之开局不可谓不顺,说前途未来一片大好并不夸张。
然而,祸福相依,“百年第一”“登堂入室”,本来风风光光入朝为官,家族荣耀,但是谁想到,此时的北宋正在酝酿的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何其无辜,刚刚登堂入室的苏轼就身处旋涡中且半生的命运因此改写。
在声势浩大的王安石变法中,无论是老到如欧阳修还是初出茅庐如苏轼,都受到波及。政治见解的不同,这本来是一种自由,但是在封建王朝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政治立场不同就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的争斗。由此,苏轼一生屡遭诬陷贬谪: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发被诬入狱九死一生侥幸被释,放贬黄州;元佑四年,被调回京,后又被贬颍州、扬州、定州;绍圣元年,再贬英州、惠州、儋州……
人生如大海行舟,在这样的艰险中,苏轼并没有意志消沉一蹶不振,而是在艺术上迸发出了非凡的超越能力。从他留下的作品中,如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中,即可看见苏轼从窘境中不断“脱壳”,获得超越的能力。
林语堂说,苏轼是一个在政治上唱反调的人。能唱反调是一种品格。趋炎附势最容易,而在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中,唱反调,并不是一种故作清高的姿态,唱反调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是要搭上性命的。
聪明如苏轼,但凡乖巧一点,也不至于落得屡次三番被贬下场。但是,苏轼是一位尊重内心真实的人文主义者,他的精神品质中始终守持了一条底线,那就是本心。对待外物一切都要遵从本心,遵从真理和道义。
在屡次的人生颠簸中,苏轼就像风浪里的小船,后来虽然被召回京,但却拒绝再次进入政治旋涡,与其说是苏轼对于政治失望,不如说是他的一种“脱壳”方式。为的是得以保全一颗健康的诗心。
脱壳,就是从本来的人生命运中脱出。就是从原本应该有的一个状态中挣脱出来,得到一副新的“精神骨骼”。就像蚕从茧中爬出,然后获得一副新的身体一样。苏轼的一生不停地“脱壳而出”,完成着自身的超越。
在正常的人生顺境中,并不能看出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和精神选择,但是一旦在严酷的考验面前,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和品格就可以彰显出来。苏轼保留了一颗真正的诗心,从各种人生境遇和精神境界中超越出来。
不同于那种被贬后故作姿态的道家情怀,苏轼从一次次艰难的脱壳中,诞生的是他对自我的新认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一种脱壳;“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样也是一种对人生认识的超越和脱壳。
从超越中苏轼获得了真正旷达的人生。一个人,政治上纵然再顺遂,地位再高,也无法获得此种旷达之境,此种境界的获得唯有通过精神的历练和陶冶。正是心灵和精神的不停蜕变,让苏轼从一次次遭遇贬谪之后,能够重整旗鼓,获得了人生精神边界的拓展,从一个个囹圄圈囿里面超越出来,继而迸发出新的生命能力。
要完成这种超越,除了有丰厚的学识和思考能力以外,还要有一种积极乐观的洞悉世事的大智慧,若要洞悉,必须超越当前的一己境况,能够俯视自己,将自己从自己当中超越出来,给予整个人生、整个人类的命运一种关照和回望。
千年前宋人的精神图谱
苏轼一生都在回望自己的人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不停地从自我中超拔出来,进入到了真正的存在。
古今真正的大诗人,盖能将诗与存在连接起来。什么是存在?存在就是将人看作包含于万物当中的一分子,看到宇宙的浩渺,人的卑微,从而完成一种诗性的栖居。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栖居,在苏轼这里恐怕再合适不过。我们知道,一个人最难超越的就是自己的时代,但是苏轼可以超拔出自己的时代境遇,将眼光放到整个人类历史当中,作为沧海一粟。与宇宙苍穹的浩渺相比,人世的那点遭际又算得了什么呢?大江东去,逝者如斯,任谁不是历史岸边的一个小小浪涛而已?
苏轼之所以穿越时代拥有无穷的魅力,还因为他是多维度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东坡肉”是那种老百姓日常的快乐;“应似飞鸿踏雪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一种哲学家的快乐境界;被贬儋州时苏轼已经六十多岁了:修井、办学、与邻人相对而饮……“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样潇洒的境界,试问世间几人能有?在人生的最低谷时,却能保持一颗平常心。面对命运的玩弄,却报之以歌,古今这样的奇人唯有苏轼。
苏轼是一个具有普适性的诗人。笔者认为苏轼是一个拥有普适性的古代词人。哪个年龄段的人都能从苏轼的诗词中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无论是少年的肆意,还是中年的清醒,老年的淡然,几种人生况味都涵盖在苏轼的精神维度里。
虽然,十几岁的少年未见得能真正明白: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那种境界,但是在吟诵此句的时候,也能体会到老者般的沧桑和少年的无所畏惧。可以说,苏轼的诗词既接地气又高度超拔,拥有着极大的伸展空间。
历史车轮滚滚,苏轼以他为人的风骨、特色、意趣,塑造了一位立体、生动、有血有肉的诗人形象。这种风骨已然化为我们民族精神内核的一部分,成为一种集体精神缩影。
今天我们重新来从整体看苏轼,不但要看他的所言所行,看他的书画诗词,还要看到他的精神内核和赤子之心。可以说,苏轼的精神和人格魅力是无穷的。
如今百年已过,再看东坡,诵读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恐怕没人不会感觉到那种历史的穿梭感和人生的无常。这种境界是苏轼留给我们的。是诗人让我们站在他的境界中,体会一次他那种高度的心境。回望历史曾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但是不论何等的江山,多少的豪杰,都在“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大江大河,多少朝代,多少无论是黎民百姓还是豪杰之士,均已化为灰土烟尘,留下的不过是一场“大梦,一尊江月”。
如今,我们在作为明清两代的皇家宫殿的故宫中得以饱览苏轼的真迹,窥探宋人的精神图谱,在“天子的宫殿”中摆设、悬挂的那些诗人的绘画、书法仿佛是活的,我们仿佛看见东坡走笔其间,行云流水……那些历历在目,清晰可辨的痕迹,加上数度被贬,远离政治中心的诗人的命运,不禁让人感慨,令人唏嘘!
如今,政治的风云早已远离了这方朝野。“故宫”与苏轼,一个物质庭院,一个渺渺肉身,何其大又何其小!故去的都故去了,历史风云变幻,斗转星移,如今大江已东去,浪花未淘,我们也许可以回归到林语堂那句朴素的话:
“苏轼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